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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嘉获十年二月底,姑苏城外,陵州军,王帐。

“殿下,海西府参将卫秉钺率部求见。” 随着这声禀报,王帐中正在讨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这帐子里所有人都站着,只有中间那个年轻人坐着。年轻人在周围一圈武将的反应中,感受到了“卫秉钺”这个名字的分量。所以他笑了笑,对着自己贴身的随从任家旭道:“终于来了,请。”

任家旭领命去宣卫秉钺,却没成想帐外马上传来争执的声音,先是任家旭道:“卫将军,你们必须空手进去面见殿下。” 接过他话茬的,是另一个声音:“这是末将送给殿下的礼物,殿下若怪罪下来,自有我们卫家承担。” 话音未落,已有人影出现在帐子门口。

帐内那坐着的年轻人,当朝皇上嘉获帝的第五子,凤泉王申明煌道:“让卫将军进来吧。” 当卫秉钺和另一人一起走进门的时候,屋子里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愣了一愣。进门的二人穿着款式相同的墨蓝色广袖飞领男士长衫,不止衣服、鞋子,连发冠、发型也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点就是,那个个子高一点的,显然是卫秉钺,而他身边比他矮上一头的,却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申明煌身量就极高,那卫秉钺看来和自己差不多高矮,但肩膀极宽、骨架更小,显得更消瘦些,他长的十分俊俏,皮肤白皙,但一脸病容,苍白的脸色衬得他一副玉山将倾的样子。明明他的眉毛、鼻子、下巴都是男子模样,可是偏偏生了一双鹿眼,睫毛又长又卷,像花瓣一样围绕在美目周围,眼神竟然比女子还要妩媚。他左眼眼角下有一个小小伤疤,竟像是从眼角滴下的一滴泪水挂在那里,非但无损他的容颜,简直更添三分娇美。而那名女子,却是天庭饱满剑眉星目,头发上还长着一个深深的美人尖,打眼一看,彷佛两人生错了性别,卫秉钺娇滴滴的像是个病弱西施,而女孩子则是目光炯炯英气十足。

两人同时向申明煌行礼,卫秉钺道:“末将卫秉钺参见凤泉王殿下!卫家军来迟,请殿下恕罪。” 是的,他来迟了,凤泉王和帐内的十位将官足足等了他两个月。

卫秉钺看着申明煌,心里感到奇怪,当今皇上共有六子,二皇子百泉王申明堡和五皇子凤泉王申明煌,都是先皇后张氏所出,六皇子清河王申明渊是继后汤氏所出,大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是其他妃嫔所出。可是这兵部一直是归二皇子负责的,这个五皇子跑来姑苏凑什么热闹?他不是负责礼部的吗?他是要来和海盗谈判?难道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剿灭海盗,还要负责保护他吗?

申明煌也看着卫秉钺,他姗姗来迟两个月,但自己,却并不能把他怎么样,而且,还非要等他来不可。因为这海盗侵犯东南沿海多年,只是抢些粮食、器皿,本不足为虑,但没想到去年卫家军将海斯国和水魔国军队一顿乱揍,使得他们竟然从北边沙漠里,一路向东逃窜,逃到海上,同海盗头子肖刁儿狼狈为奸。

海盗熟悉沿海,海斯、水魔兵士是正规军且携带有武器,这样一来,这普通的海盗便变身成了大威胁,一年时间连续骚扰陵州郡、浙州郡三府十几个县,杀人抢掠、放火烧屋。而这两郡是沿海,周围并没有邻国威胁,所以自大阳开国一百一十五年来,一直过的是太平日子,本地将官,不过做些维护治安、剿匪等小打小闹的活计,甚至连真正的仗都很少打过,那海盗就更加猖狂,前阵子,居然敢出兵攻打昆宁县,迫的昆宁县县令兵败自尽,他们大摇大摆进入县城,抢完东西之后还糟践妇女,将昆宁好好的一个鱼米之乡,搞得乌烟瘴气。这还不算,他们甚至还敢偶尔出兵骚扰姑苏府、甬鄞府和钱塘府,若再不出兵剿灭他们,只怕再过半年,他们就敢打进京城花都,打到天子脚下!

所以去年年底,这剿匪的日程就被兵部提了上来。但海盗虽然猖獗,在花都各位大人的眼里,却算不上什么大阵仗,所以负责兵部的二皇子百泉王申明堡,也无需前来。这小小差事,在凤泉王申明煌的争取下,才有机会落在他的手中。

这卫家,自开国之日起,便镇守海西府,和北境四国暴捷国、西堤国、水魔国、海斯国打了一百多年,本代总兵卫戍平,便是卫家军第七代掌门人。卫家最有名的,除了军功,就是能生儿子,卫戍平有十五子,被海西人称之为“七狼八虎”,而这卫秉钺,便是八虎之中的第一虎。

朝廷要卫家派人来支援陵州,卫戍平便派了他前来。虽然他晚到了,但在场的人里,只有他和水魔军、海斯军打过,也只有卫家军战斗力最强,所以,申明煌,非得等到他到场不可。

申明煌自打过了年起,就从花都来到姑苏府,本地将官都知道这位凤泉王是分管礼部的,喜爱干净、最讲礼节,这卫秉钺来迟了这么久,凤泉王不治他的罪才怪。

但申明煌知道,自己在兵部无半点人脉,皇子们之间的夺嫡之战进行的十分激烈,甚至比战场上还要热闹。他此次能来姑苏,要想取得胜利,回去在皇上面前请功,还非得依赖这卫秉钺不可。而且,未摸清楚情况前,他也不好先得罪卫家。

所以他笑了笑说:“无妨,海西府距离此地最远,千里迢迢赶来支援,颇为不易,但是战事紧急,朝廷不得不把你调来姑苏。”

卫秉钺想着自己怎么也得解释解释:“殿下,我们自打去年年底收到消息起,召集兵马、准备武器,又遇到十年未遇的寒冬,路上滴水成冰,实在难行。走了一个月才走到运河,坐船又坐了一个多月,一路南下,这才赶到姑苏。并非有心拖延时间。”

他说的也确实是实情,所以申明煌点点头,说道:“嗯,卫将军辛苦了。你能赶到,便是定海神针,剿灭海盗,大有胜算。”

众位将官见他难得对人这么好脾气的说话,都有点惊讶,但惊讶之后又不觉得意外。大阳边境有九位总兵戍守边关,别的都是升官升上去的,只有这卫家总兵一职是世袭的。虽然卫家只守海西一府,地盘最小,但一府对应的是四国,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那地方苦寒甲天下,处在沙漠边缘,常年不下雨,夏天渴死冬天冷死。七代大阳皇帝肯安安心心把那地方交给卫家防守,可见卫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是非常坚固的。

但无论如何,总是迟到了,卫秉钺也笑着说:“军令如山,末将食君俸禄,都是应该的。多谢殿下宽恕,为表达歉意,末将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殿下。” 申明煌和众人,都愣了一愣,这海西府每年为了防守,吃掉户部不知道多少银子和粮草,这卫秉钺能有什么好东西,拿来送人?卫秉钺对着身边的女子说道:“把咱们带来的礼物,给殿下奉上。”

那女孩子顺从的点点头,双手捧着一个小箱子,往前走了两步,来到申明煌的面前。

那箱子从她进来时就一直捧在手里,但众人都只顾着看卫秉钺,并没留意到她。她手指修长,手腕雪白,在她墨蓝色的袖子衬托下,更像是荷叶之下的一节白莲藕。

这双美手申明煌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只见她动作麻利的将箱子放在桌上,“啪”的一声,打开了盖子。

申明煌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刚想说“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箱子里一颗带着血污的人头就这样展示在他面前。这帐子里的将官哪一位没有上过战场杀过人?可是这样送礼物的方式也是第一次见。众人都知道这五皇子掌管礼部,最讨厌不懂礼数的人,这卫秉钺如此莽撞,用这种方式送礼,也不知道会被五皇子如何责罚。

申明煌虽吓了一跳,但是皇子的身份却让他硬挺着没有惊呼出声。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卫秉钺道:“卫将军,这是何意?” 卫秉钺笑了笑道:“殿下,我们的船经运河南下,经过扬子江时,居然遇到河盗劫船,这便是巨鳄帮帮主梅盐河的人头了。”

巨鳄帮横行扬子江数十年,抢劫往来船只,偶尔连官船也敢劫,可是这次梅盐河居然晕了头,敢去劫运送卫家军的船,也是闲自己活腻歪了。

帐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了起来,巨鳄帮遇上了卫家军,岂不是扯坏了阎王爷的袍子,嫌自己死的慢吗?在场的将官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申明煌也好久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事了。

卫秉钺对着那女孩子道:“你先下去吧。” 那女子自进屋以来,第一次开了口,对着申明煌和卫秉钺分别行礼,说道:“是。” 她话音刚落,正准备走,申明煌认出了她的声音,说道:“站住”。那女孩子停在半路,显然,她并没有遇到过这阵仗,不知道该怎么办。

申明煌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卫秉钺走前两步,张口道:“小妹从小骄纵,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教导好,刚刚突然打开盒子,害殿下受了惊吓,请殿下责罚。” 他的话音刚落,安静的帐子里马上沸腾了起来。众将官议论纷纷,海西卫家,那个只生儿子的海西卫家,居然有女儿?!

申明煌盯着卫家小妹的脸,再三确认了一番,是她!卫戍平的女儿?怪不得在后湾郡碧波府遍寻她不着,谁能想到她竟然是卫戍平的女儿?他站起来,并未理会卫秉钺,而是看着卫家小妹,又问了一便:“你是谁家的女孩子?”

卫秉钺和卫家小妹都楞住了,但五皇子就站在面前,女孩子也不得不答:“回殿下的话,臣女是海西府平远伯卫关英之孙女、总兵卫戍平之女,参将卫秉钺之妹,卫泱泱。”,“泱泱?大风泱泱的那个泱?”申明煌看着她。 “回殿下的话,是。”她并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答话。

挺好的一个名字,申明煌心想,他又继续盯着卫泱泱追问:“那你可认得我吗?” 卫泱泱摇了摇头:“回殿下,不认识。” 装的还挺像,要不是我见识过她那个泼辣的样子,今天险些就被她骗过去了。申明煌看着她:“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你真的不认识?”

卫泱泱不得不抬起头,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眼睛细长鼻子高挺的英俊面庞,那人的眼睛正像钩子一样盯着她的脸,她知道这是五皇子凤泉王,不能看太久,就赶紧低下头来回话:“不认识。” 此刻,所有人都看出两个人有些不对劲了。卫秉钺道:“殿下,小妹是在海西府长大的,从未去过花都,应该,没有见过殿下。” 申明煌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卫秉钺:“嗯,或许是我认错了人。”

*嘉获八年六月十六,碧波城。卫秉钺订婚的这一天。

申明煌是万万没想到,北境也能下这么大的雨,偏偏他微服出行,身边没带一个人。“这位官人,你有急事?” 申明煌看到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冲自己走过来,还边走边说:“我有伞,可以送你一程。” 自己身边没有一个侍卫,本来是不应该随便答应陌生人的,但这女孩子眉毛弯弯,笑的十分好看,而且她身量不高,脸颊肉嘟嘟的,显然年纪并不大。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同行,自己又怎会不乐意呢?

所以他低头对着女孩子道:“我要去提督府”。 女孩子挑了挑眉:“你要去见袁提督?”她说的袁提督,便是掌管后湾郡的武官袁疏阔。看她的穿着打扮,显然是官家女子,知道袁提督的名字,并不奇怪。所以申明煌道:“嗯,我急着见他。”女孩子并没多问,只是将手里的伞举高,遮住申明煌的头顶,道:“那我们走吧。正好我也去那附近。”

到了提督府门口,女孩子道:“我并不想见袁提督,所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告辞了。” 申明煌反问她:“都到了这里,为何不跟我进去?你不是来接近我的吗?” 女孩子疑惑地问道:“接近你?” 申明煌点了点头:“对呀,你若不知道我的身份,干嘛这么热心的送我回来?都已经到了,再不进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女孩子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气的鼓起腮帮子:“喂,你的身份, 你什么身份?下这么大的雨我送你过来,你不说谢谢也就罢了,还敢污蔑我?你们花都人都这么没礼貌吗?” 申明煌是先皇后所出,身份高贵,从小到大,虽也被父母斥责过,但是从来没人敢说他一句“没礼貌”。他心头火起,但念着对方送他回来,还是尽量心平气和的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孩子?”

女孩子显然并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怎么?你还想威胁我全家?我们这里虽然地处北境边陲,不及花都繁华,可是这碧波城里,也是有治疯病的大夫的。你见了袁提督之后,赶紧去请个大夫看一看,可别给耽误了病情。” “你!”申明煌本想斥责她几句,没想到她骂完扭头就走,一转眼,就消失在大雨之中。

提督府的花园里,站着二三十个官家女子,有的赏花,有的赏雨。申明煌站在窗户后面,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幕雨后美人图。这后湾郡虽然是天下最苦之地,长年干旱少雨,但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最少,面前的这二十几个女孩子,都可以算做佳人。

申明煌转过身子,看着袁疏阔:“叔姥爷,这后湾适龄的女孩子,都在这里了?”

那袁疏阔是他亲生母亲张皇后的表叔,听了他这话的意思,像是不太满意,便道:”回殿下,后湾全境正五品以上官员家里的未出阁女子,全都在这里了。“

这都不知道是申明煌经历的第几次相亲了。不管他去到哪里,当地官员总是有意无意的安排他去见一见当地的适龄官家女子,毕竟,五皇子的身份,是每一个有女儿的官员,都不想错过的乘龙快婿。更何况,他的王妃不久前刚刚去世,这王妃之位空缺。申明煌心想:都在这里了,难道她真不是来参加这场相亲的?难道她不是后湾郡人?又或者她父兄的官职连正五品都没有吗?或许,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今天再次见到她,申明煌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海西府虽然名义上归后湾郡管辖,但整个郡就好像是一个“凸”字,其他各府都在框内,只有海西府是那个突出的地方,专门用来和北境四国对峙的。北境各国人不管是想来大阳通商或者婚嫁,都必须从海西府经过,且要拿到卫家发的通关路引,证明他们不是各国的奸细或者士兵,后湾各府才肯让他们进来。而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事是时刻有可能打开的,所以卫家无需严格遵从法度,袁疏阔叫各府官家女子过来时,自然也并没有把卫戍平的女儿考虑在内。毕竟,人家可能正在打仗,难道你能叫人家别打了,先暂时停手,到碧波城里来和五皇子相亲,再回去和敌军互砍吗?

想到这里,他也放下心来,既然已经知道了这卫泱泱的身份,自然可以慢慢对付她,报那天的仇。他对卫秉钺道:“卫将军,这礼物本王很喜欢,你们赶紧下去休整吧。” 卫家兄妹向申明煌行了礼,准备退下。

申明煌道:“等下,这城外的军营都是兵士,令妹住在这里恐怕不方便,还是让她住在江王府里吧。” 卫家兄妹听完他的话,不但没有谢恩,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江王乃是太祖爷阳武帝第四子的封号,封地在姑苏府,迄今为止已经是第五代江王爷了。

但最近姑苏不太平,所以申明煌来督战时,便住进了江王府,让老迈的江王爷先搬去较远的钱塘府居住。

卫泱泱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赶紧看着自己的哥哥。卫秉钺在心里想了想,应该怎样说才能不惹怒这位五皇子,他犹豫着开口道:“殿下。” 申明煌看得出卫泱泱并不想离开她哥哥,便道:“哦,卫将军面色苍白,应该也是有伤未愈?你们兄妹都住进去吧,王府里有医官有侍女,总归是比军营要方便。” 卫秉钺只得遵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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