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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斯远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脚步逐渐放缓了下来。

自从那一次他忤逆定远侯,扛着纷繁流言一心上任之后,定远侯便放了话要与他断绝关系,他也厌烦了定远侯的种种不公,自己置办宅院搬出了侯府,不再往来。

转眼他已经有许久没见过这位夫人了,轻松自在的日子过得太久,他甚至已经忘记被她拿捏的滋味。

定远侯夫人却也眼尖,远远地瞧见卫瑜车辇,带着身旁的侍女呼啦啦一大群人朝这边走来。

卫瑜的眼睛瞧向项斯远,见他手中拳头紧握,脸色也发沉,心里更是不甚道德地升起一阵期待。

她第一次遇见顾嘉清只是他就是被这位继母欺负得只能可怜巴巴地呆在家里看账,上头的几位嫡亲哥哥更是被养成了不顶用废物纨绔。

不知他既下定决心脱离侯府,如今长进一些了没有。

思索间,定远侯夫人已经走到近前。

她一身姜黄的撒金织锦宫装,头上挽了个显年轻的螺髻,戴一整套的红珊瑚头面,虽然高调却也切合身份。

她礼数倒是做得足,也没自矜身份,一来先对卫瑜行礼问安。

卫瑜杨眉一笑,道:“夫人不必多礼。本宫闲来无事陪着四表哥在宫中一逛,不想还能遇上夫人,真是凑巧。”

定远侯夫人嘴角抿出几分笑意,热络地道:“承蒙殿下不弃,我们四哥儿能与殿下说说话,是他的福气。”

她说着,眼神扫过项斯远,动作一顿,接着笑道:“四哥儿如今虽说搬出了侯府,但若是手头上实在拮据,回府认个错也是无妨,今日毕竟是进宫面见贵人……”

她的眼睛将项斯远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是不要失礼为好。”

项斯远身上穿的是一身月白古香缎的圆领直裰,袍角几株修竹挺拔,但料子已然半旧,衬着侯夫人那满身的珠光宝气确实略显寒酸,还能存有几分气宇轩昂全是人的功劳。

好戏这就开场了,卫瑜面上没甚表情,心里却默默开始敲锣打鼓热闹了起来。

项斯远为何拮据,这位定远侯夫人是最清楚。

这些年她一手把握定远侯府中馈,定远侯原配夫人过世时留下的孩子年纪都尚小,定远侯为人又昏聩,自然也不会记得要留前头娘子的嫁妆银子。

那这笔钱落在谁的手里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老夫人过世倒也给项斯远留下一笔财产,但那毕竟是遗产,他也不好动用,又才刚出仕,仅有的一点积蓄在京城中买完宅子已经所剩无几,五品文官到手俸禄都有定数,手头没钱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侯夫人说得好听,但钱财被她捏在手里,哪还能让她吐出来?她让项斯远管的那半年帐,已经让他不知道填进去多少亏空,也亏得项斯远脑子还算好使,拆东补西的才没叫抓住破绽。

然而平白受了这段编排,项斯远却也不反驳,只垂下眼睛声调平平地说道:“夫人说得是。”

卫瑜心中大呼没劲,她本以为他重返朝堂之后终究养出了几分锐气,不想还是这样一板一眼的没脾气的模样。

不得不感慨他可真是擅长隐忍,若换了她,就是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非和这位夫人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定远侯夫人虽然得了便宜,也并不打算就这样罢休,又端出长辈的架子来,义正言辞地教训道:“四哥儿大了,志存高远,做父母的拦不住,可你父亲因你决意搬出侯府已经气病了好些天,四哥儿就是再看不上府里,也该回去瞧一眼才是。”

项斯远神色微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定远侯夫人劈里啪啦一通打断。

他又默默打消了开口说话的欲望,垂眼眼睛,捏着拳头,一语不发。

如今他依靠科举入第,自愿并入清流一派,又对上了姜家,境况本就不佳,孝字压死人,他因搬出定远侯府本已招来许多非议,若再当众与继母顶撞,只怕明天姜家党羽就要上奏弹劾了。

定远侯夫人就是抓住他这一点,愈发肆无忌惮,“哥儿也别怪我这个做母亲的多嘴,百善孝为先,孝道乃是人之根本。”

“你通读圣贤,也应该知道先修身齐家,然后再治国平天下,哥儿如此忤逆父母不顾亲伦,也不怪你父亲骂你不孝不悌,家宅尚且不宁,如何在朝为官为陛下分忧?”

“你虽不是我教养长大,但品性至此,也实在叫人寒心啊。”

定远侯乃阶从二品,定远侯夫人身上还留着二品诰命,又担着继母的名头,自然有资格训斥项斯远这五品小官。

只是世家大族谁不讲究体面,谁家训话专门挑在宫门口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当众训斥,这让项斯远脸面何存。

且她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是字字句句都带着刀光剑影,生怕不往项斯远的痛处戳。

读书人最要紧的是什么?自然就是名声。

项斯远才刚洗脱攀附权贵的污名,在她口中三言两语间又要担上不孝不悌这种大罪了。

甬道口人来人往,身边又带着许多仆从,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慢慢开始有胆子大些的宫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项斯远却像是习以为常了一般,依然直着身子垂首不言,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却已经紧握成拳。

他咬着牙,心中知道自己反驳只会招来更过分话,可那句“夫人说得是”却像是梗在喉咙间,像含着一口毒液,噎得他满嘴发苦。

正在挣扎见,却听见身旁传来一阵嗤笑,“真是新鲜,这事上竟然还真有贼喊捉贼的。”

定远侯夫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开口,有些惊愕地问:“殿下说什么?”

卫瑜手撑在轿辇的边沿,托腮瞧着,面容稚嫩,脸颊边甚至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杏眼泛冷,嘴角的笑却嘲讽而尖锐,“本宫说什么,侯夫人还不明白么?”

“夫人说得如此义正言辞,不知道是打算让我这四表哥如何孝悌呢?”

她冷笑道:“是替继母看账用私产填平亏空的孝,还是被亲爹压着不许从仕,专为不成器的弟弟让路的悌?”

她侧头瞧了一眼半天都闷不出一句话来的项斯远,“夫人可真是个聪明人,算准了我这四表哥不能回你这个继母的嘴,什么狗屁不同的道理都敢拿出来调派人。”

“夫人还敢说家宅不宁,你们定远侯府中为何家宅不宁,你自己不知道么?”

“还敢说孝悌,何为孝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才叫孝悌。夫人可听清楚了?是父慈子才孝,若父亲为人昏聩,继母心肠歹毒,那不过是一双混账东西罢了,哪里配得上为人父母,又怎么配得上提什么孝悌呢?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定远侯夫人脸色一变,定远侯府的丑事虽说在明眼人眼中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谁家又不讲究体面会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大剌剌地说出来呢?

身为贵妇她也要顾忌名声,若不反驳可就真的成了苛待继子的毒妇了。

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赶忙道:“殿下虽贵为公主,但也不能胡说!!”

“侯爷若不让四哥儿出仕,那哥儿如今是在做什么?且当时妾身让他看账,不过是瞧他终日无所事事心中担忧啊,何时让他填什么亏空?”

卫瑜打量着定远侯夫人发白的脸色,冷笑一声,“有或没有,你心中难道不清楚?打量旁人都是傻子?”

她狠狠一瞪项斯远,瞧着他抿唇沉默的样子一顿来气,“项斯远,都被人欺负到头上还不吭声,你当包子上瘾么?有没有,你自己来说!”

定远侯夫人的目光登时利箭一般射向项斯远,眼含威胁。

她也知道这个继子天资聪颖,若是放任必成大患,所以才一再找机会阻拦他出仕,不想他还能搭上宫中贵人,实在叫她很是意外。

只不过她还拿捏着一个孝字在手,项斯远就不敢违逆,他才年及弱冠,出仕不满一年,根基甚浅,除非前途不要了,否则还得在她手底下慢慢熬。

她就不信他的翅膀这就硬了。

项斯远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定远侯府中馈亏空的账本,如今还在我的府邸之中,一笔一笔,亏空多少,划到何处,都写得清清楚楚,夫人若想要,待到出宫我就去为夫人取来。”

他的话刚一出口,定远侯夫人便脸色大变,大声喝道:“你敢如此胡说!”

项斯远却全然不理,继续叹气道:“至于父亲是否不让我出仕,”他的目光发暗,“夫人,满京城都心知肚明之事,还需我多言么?”

“家丑不可外扬,皇庭重地,说这些家长里短着实有伤体面,夫人若还有话要说,还是留到宫外吧,至于父亲的病,若父亲还许我进家门,待到出宫我会去探望的。”

“你放肆!!”定远侯夫人怒不可遏,抖着手骂道:“你怎么敢如此胡言乱语? 你父亲何时不然你进家门了?分明是你自己不孝……”

卫瑜听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冷哼一声,眼眸一扫那些侍女,缓声道:“没见你家夫人都快喘不上来气了么?还不赶紧扶下去休息!”

侍女们哪见过这种阵仗?纷纷手忙脚乱地又是搀扶又是掐人中,不多时有名机灵的小内监抬来一定小轿,众人才连忙将定远侯夫人搀扶到轿中。

跟着卫瑜的含章殿宫人纷纷憋笑不已,要论打嘴仗,公主殿下满宫都没输过,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定远侯夫人?

然而卫瑜却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她的目光投向一旁沉默的项斯远,只见他脸色沉沉,整个人都散发着闷气,他站在原地,握拳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才勉强忍下难堪,转头又要来向卫瑜行礼。

卫瑜皱眉打断道:“不必谢我,本宫说了,不过是听不惯旁人颠倒黑白贼喊捉贼罢了。”

项斯远垂眸道:“方才那位杜嫔娘娘颠倒黑白,殿下也未曾反驳她,还是要多谢殿下出口相助。”

卫瑜摇头道:“一心对付你的人,隐忍只能助长其气焰,其实孝道的威力未必那么可怕,对那妇人你可以硬气一些,”她瞧了项斯远的脸色,“对你那位侯爷爹爹也是。”

“他不是都不认你了么?流连与那些虚无缥缈的父子亲情,只会绊住你自己的手脚。”

项斯远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卫瑜又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可千万别在这个地方哭,太丢人了,要哭也等本宫走了再哭。”

项斯远被她逗得一笑,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摇头道:“殿下说笑。”

院子的另一头恰好连接着乾元殿宫门,顾嘉清才刚与成帝议完事出来,远远地便瞧见院子的里一头,那一高一矮的两人正有说有笑。

他驻足瞧了一会,淡淡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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