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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日午时,卫瑜在慈宁宫中用完了午膳,换了身不大显眼的衣裳,跟着拂晓到了沧浪亭中。

沧浪亭位置偏僻,四周荒草丛生,野生的芒草长得比墙还高,正值宫人午休,人都窝在自己宫中打盹,并不出来走动,一时万籁俱寂,十分安静。

项斯远就是在这时被带进宫里来的。

没有诏令,他只能用些非常手段,这次他扮成小厨房采买太监,一身绛紫内监袍,头戴黑幞头。

项斯远垂着眸子走近,低头取下头顶的帽子,向卫瑜行礼,“参见殿下。”

他的面上丝毫不见困窘,脸上的神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光洁额头上的绷带却是十分显眼。

卫瑜瞧了一眼,却也没有多过问,只是摆手道:“既是私底下见面,就不要拘泥于这些礼数了,你坐。”

项斯远应了一句是,躬身把幞帽放在石桌上,整整衣袖在卫瑜的对面坐下。

卫瑜也不多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表哥可知我让你进宫所为何事?”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项斯远也已经有些明白这位殿下的路数,她自己说话直来直往,也不喜欢旁人兜圈子。

他略一思衬,也不避讳,说道:“近日京中流言纷纷,都说殿下有意招晚生为驸马,公主想来是为此事吧?”

进宫之前他自然也仔细想过这位殿下的用意,其实都无须多想,按照如今的形势,出了这个还能是什么事呢?

卫瑜没有否认,只问:“那你对此事作何看待?”

项斯远皱起眉头,思索道:“晚生在京中无甚亲友,只知道这流言来得突然且不怀好意,公主天皇贵胄,这些流言对公主不痛不痒,想来应当是冲着我来的,也许与……”

他心里想着那两个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头说道:“与姜府有关。”

自从那日复职的圣旨传到定远侯府之后,京中的风向经历了几个阶段。

先是惊讶,因为定远侯府多年来一直饱受冷落,他更是久在益阳,连皇上的面都没怎么见过,怎么就忽然被启用了呢?

有些人认为这是皇上要重新重用定远侯府,一时定远侯府的邀请纷至沓来,但也有人因他饱受排挤,对此事持保留态度,尚在观望当中。

没过多久,京中便不知道怎地兴起了许多流言,说皇上之所以复他官位,是昭阳公主在御前亲自为他求的情,还编造了许多了莫须有的风月传闻:有说公主宫宴上对他一见钟情的,也有说他们两人早已暗通款曲的,总之似真似假,传得沸沸扬扬。

一开始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满京城都知道昭阳公主是皇上和太后的掌上明珠,什么青年才俊没见过?哪犯得着跟项斯远这样官位都没有勋贵子弟暗通款曲?

但没过多久,原任京畿司理的姜家姜三在京中的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中喝得酩酊大醉,当众大声叫喊自己撤职是被冤枉的,是受权贵安排,要为旁人让位。

这话自然说得荒唐,姜三当日可是被督察院的人当场拿住的,千真万确抵赖不得,但毕竟两个月过去了,再加上姜家瞒得好,若非有心谁知道那许多?

众人只知道姜三是淑妃的弟弟,他都这样说了,那他这官位与昭阳公主有关便是铁板钉钉了,太后为昭阳公主选婿之事人尽皆知,那之前那些似是而非的风月传闻……听起来也就可信了几分。

京中一时自然炸开了锅,感慨惊叹的有之,暗暗羡慕他的好运气的有之,当然更多的还是在鄙弃他为了入仕不择手段的低劣为人,因为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暗度陈仓,所有版本中,他都被传成了竭力讨好谄媚的小人形象。

流言愈演愈烈,连他远在益阳的老师同窗写了信前来询问情况。

他在京中所剩的几位同年的举子,从前尚能一起谈论时事的,也都不再和他往来了。项斯远虽知道此事不好分辨,但仍旧写信跟他们表明自己的清白,信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里头的端倪,好好谁的谣言不传,偏就传他和这位小公主的,而且说他的言辞还如此不堪入耳,分明就是冲他来的,至于目的倒也明显,定远侯爷第二日给出了答案,流言如沸,除非他辞官以证清白,否则此事根本无法平息。

卫瑜不料他与她想到一处,慢悠悠得笑道:“看来表哥知道的不少。”

项斯远微微一欠身,表示不敢。

“那表哥打算如何应对呢?”她轻轻地问道,清凌凌的眼睛定在他的脸上,凉凉地补充道:“表哥应当清楚,若是放任流言继续肆虐,传到父皇和皇祖母的耳朵里,即便是我亲自开的口,表哥这官怕也是当不成的。”

项斯远白了脸色,他知道卫瑜说得是事实。

一旦那些谣言传到皇上和太后的耳朵里,即便明知那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以皇上和太后对定远侯府的厌恶,也一定不会让这位公主殿下与他扯上关系。

他咬牙说道:“姜府如此行事,就不怕毁了皇家声誉,引得皇上震怒吗?”

卫瑜冷笑一声,执着团扇站起身来,冷然道:“姜府既然敢做,自然便是知道父皇不会为此见罪姜府。”

且不说姜府如今圣眷正浓,如今京中关系盘根错节,像姜府这样的庞然大物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申斥怪罪下来,后边不知道查出多少人,轻易是动不得的,哪有直接把项斯远解决了来得简单便捷?

他在京中既没有根基,背后也没有倚仗,拿什么跟姜府斗?

项斯远此时虽然落魄,但毕竟也是出身高门,世家权贵之间的相互倾轧自小不知道见过多少,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

即便有天大的理,凭他如今人微言轻的境地,也只能忍下这番委屈。

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在上位者眼中,是非对错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知道,但并不代表不会愤怒,圣贤书上都在说为官者要持强扶弱,可如今他自己便要先面对高位者欺压,世道如此,公道天理又何在?

掩在内监服袖袍下的手悄悄紧握,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被熊熊怒火灼烧得难受,却也只能控制自己不要失态。

卫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又紧跟着继续往上加码,“况且表哥须得清楚,姜府为此事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不达目的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表哥若还坚持要上任,可就是将姜府得罪死了。”

“往后仕途是否平顺本宫不敢断言,但姜府的针对却是不必说的。”

听着口风……

项斯远心头一紧,抬起眼睛,有些僭越地瞧向卫瑜。

她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淡金色软烟罗祥云纹宫装,长长的镂金褙子摆逶迤在地,手中执着乌檀木百鸟朝凤团扇,背脊笔直如同出鞘的宝剑,雍容金贵,浑身写满了属于金枝玉叶的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项斯远扯扯干枯的嘴角,开头已然哑了声音,“殿下也想劝在下辞官么?”

他可以硬着头皮不管姜家的阴谋算计,也可以梗着脖子忤逆定远侯府的意思,但若是连这位公主也这样想,他却没办法违拗。

项斯远心中难免有些不忿。

此事毕竟是由她肇始,是她给了他希望,是她为他求了这个官职,于情于理……

不,这可不是情理的事,他忽然醒悟过来。

她是皇上和太后千娇万宠的昭阳公主,尊贵无匹,言谈间便可定人生死,哪犯得着跟他讲什么情理。

打从他一迈进这座亭子,卫瑜便在暗暗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她前世毕竟也是在京中混迹过官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瞧他这反应,看来至少在进宫之前还未有辞官的想法,卫瑜心里还算是满意,只是毕竟谋反之事事关重大,若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她完全交托信任。

她不承认但也不否认,缓缓地笑道:“本宫只是想劝表哥想清楚,本宫也不怕说句明白话,本宫与淑妃在宫中势同水火,受了本宫求来的官,便是站在姜府的反面。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打定主意得罪了姜府,可就回不了头了。”

“依照姜府如今的架势……”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往后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呢。”

项斯远掩在袖中的指节已然握得发白,他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身来,退开两步走到卫瑜面前,弯下腰,端端正正地朝卫瑜行了个大礼。

卫瑜放下拿团扇的手,也不阻止他,只是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问道:“表哥这是在做什么?”

项斯远深深地弓下腰,抱着拳道:“殿下,实不相瞒,劝晚生辞官的人这两日有许多。”

“亲朋故友,师长同僚,甚至晚生的父亲……所有人都在逼着晚生自证清白,”他深吸一口气,坚定道:“若晚生不肯辞官,便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这些话,他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但是……”他直起身子,直视卫瑜的眼睛,脖子间迸起青筋,“我不甘心!十年寒窗,凭什么我就只能沉沦后宅蹉跎岁月?!凭什么我就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天道不公,难道我就只能认命吗?!”

“我不服。”他抬手轻触额角的伤口,似乎想要压下过于激荡的心绪,寻回几分理智,“进宫之前,我已经与父亲说定,明日就搬出定远侯府,此后不再往来。”

即便众叛亲离,即便是名声尽毁,只要有一丝希望,便是爬他也要爬回朝廷。

“姜府虽然势大,但晚生并不惧怕。若公主能助我渡过此难关,我愿誓死效忠于公主!求公主开恩!”

卫瑜笑了笑,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瞧着他。

她的余光远远瞥见拂晓从月洞门中进来,脚步急促,面色轻松,便知道是事情成了。

“表哥言重了,本宫何时说要你辞官?”

她轻轻一笑,指着已然走近的拂晓道:“正好本宫有个好消息,表哥不如也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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