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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粗暴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格拉斯下意识地抹去眼前的雨水,抬头看了看。

弗朗索亚那张线条粗硬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前者注意到他恍然的神情,皱了皱眉头,用强壮有力的手臂环住道格拉斯的肩膀,强行将他拽起:“还有一个。”

“什……”

“还有一个活着的,那家伙射击的角度不好,有一枪打在我身上了。”

说着,弗朗索亚用手按了按腰间的枪伤,一股股鲜血随着他的按压涌出,又飞快地被雨水冲刷稀释。

像是被那抹鲜红刺痛了双眼,道格拉斯再次抬起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勉强找回了思考的能力。

血族在医药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耳濡目染之下,道格拉斯至少记住了人体内的重要器官的位置,迅速地判断了一下,确认子弹只是从侧腹很浅的地方穿透,短时间内没有致命的风险。

弗朗索亚更是对自己的体格有足够自信,拉着他离开那两个正中眉心一枪毙命的特工,来到原本负责持蒸汽高压步枪的那个特工身边,面色阴沉地说道:“我没什么大事,但他就不一定了。你看,子弹打在胸口,却没有穿透。”

原本在殴斗中被击昏的特工又因为枪击的痛苦转醒过来,无力地躺在地上呻吟着。道格拉斯蹲下身,发现这枚子弹的位置确实相当不妙,也许击中了胃或是肝脏,看起来出血量不多,实际上大多血液都流入腹腔,造成严重的内出血。

“必须送医院才有救……”道格拉斯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伸进衬衣内袋中摸索着。血水和雨水让那些小小的玻璃瓶在他指间打滑,他不得不用力地捏紧它们,取出,拔掉木塞,再将淡绿色的液体灌进伤员的喉咙,“药剂只能抑制他的脉搏和代谢,减少出血量,但子弹必须尽早取出来。”

说完,他把同样的药剂塞进弗朗索亚手里,然后焦急地四下张望,试图确定此地的位置。

虽说能够利用“旅行”,但他并非真正的“旅行家”,无法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眼下若是想要将伤员送回贝克兰德,他至少要知道此地与贝克兰德的相对方位和距离。

但放眼望去,在昏暗的雨幕里只有一棵棵静默伫立的树木,完全没有可以说明方位的事物。

道格拉斯只能不抱希望地拍了拍伤员的脸,询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面色已经有些发白的伤员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说道:“这不是你们的,咳,你们的陷阱……?我怎么会知道……”

出人意料地,吞下药剂的弗朗索亚一边脱下自己的上衣为伤员和自己做了个简易包扎,一边回答了这个问题:“先向北,我听到河流的声音了,找到索塔克河就能顺流找到贝克兰德。”

“河流的声音?”道格拉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尝试着听了听,只能听到稀里哗啦的雨声。

“就像黑夜教会需要巡视墓园,风暴教会会巡视贝克兰德范围内的所有水域,我们对索塔克河很熟。而且我是‘航海家’,对水流的感应不会出错。”

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能按照弗朗索亚的说法向北走去。高大的代罚者不顾自己的伤势背起了伤员,走在前面领路。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被雨水浇透的土地上,道格拉斯目光只盯着脚下,始终无法集中起注意力。

他的脑海中还在一幕幕闪回着那个瞬间。

那个泰伦扣动扳机的瞬间。

他本以为对方的目标是自己,才会向着远离人质的方向闪避以规避误伤。但从结果来看,泰伦根本就是要杀害自己的同僚灭口,五发子弹,除了弗朗索亚挡下一发,剩下的四发都准确地送到了致命处。

如果我没有做出威胁的举动、如果我没有闪避、如果我更积极地进攻或是阻拦、如果……

无数的“如果”塞满了他的脑海,最后却统统抽象为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道格拉斯的呼吸抑制不住地急促起来,他猛地停住脚步,用手死死捂住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第一次见到死人吗?”

弗朗索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的语气异常平淡,好像那并不是值得一提的事。不知道是问句还是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起了作用,总之这令年轻的戏法大师重新迈开步伐,追了上来。

“……不。”道格拉斯低声回答道。他见过的,不论是从原主的记忆里,还是在东区穿行之时,甚至是和安托尼亚他们共同调查恶魔连环杀人案时,他连骸骨和切成几块的尸体都见过了。反胃、呕吐、失眠等等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他也都统统体验过一遍。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了,但……

“这不一样。”道格拉斯喃喃着,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说法,“我见过死人,但我没见过……没见过一个活人就这么死掉。”

“是吗……”代罚者像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错,兄弟,不是你开的枪。虽然有时候……这么说吧,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是在教会地下,测试封印物的时候。”

尽管没有回头去看,弗朗索亚还是从道格拉斯略一迟疑的脚步声中捕捉到了某些情绪。他“呵”了一声,故作轻松地继续说道:“不要让我描述当时的场面,反正足够让我上不了天堂了。咳……总之,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先放放吧,真正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虽然听起来是干干巴巴的说教,但弗朗索亚没有瞎编,他自己也不是很乐意回想那些经历,毕竟那件被测试的封印物非常具有攻击性,搞得场面很限制级。从那以后押送野生非凡者去测试的活儿他统统甩给了手下队员,自己再也没有踏入测试区一步。

好在,短暂地沉默过后,他听到身后的人轻声说道:“差点忘了我已经是官方非凡者了,好可怕。”

能开玩笑,应该没问题……弗朗索亚顿时松了口气。豆大的雨滴打得树叶噼里啪啦作响,他却在这般嘈杂中捕捉到了熟悉的河水奔涌的沉闷声响。

果然,随着树木逐渐稀疏,一条宽阔却浑浊的河流出现在眼前。

弗朗索亚放下又有晕过去趋势的伤员,观察着河流上下游的地貌,忽然惊喜地发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地标:“我知道了!这是贝克兰德西北方向的郊外,那片湖过去,就是著名的‘玫歌庄园’。”

两年前,由于某个弗朗索亚并不清楚缘由的非凡事件,这里的地面坍塌引发地下水上涌,形成一片湖泊,险些波及到某位绅士置办下的“玫歌庄园”。风暴教会定期巡游水域,清理水鬼等非凡产物,这一处湖泊自然成为工作重点。

他飞快地对道格拉斯交代道:“从‘玫歌庄园’驾马车到贝克兰德的车程大概一个小时……”

有了方位和距离的情报,道格拉斯伸手抓住弗朗索亚和伤员的肩膀,立即发动了“蠕动的饥饿”。

五颜六色的浓重色块、透明飘逸的灵界生物,这些曾牢牢吸引他注意力的瑰丽景象此刻却分不到道格拉斯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目光。灵界的坐标极其紊乱,他必须牢记自己要去的地点,才能在封印物的帮助下找到正确的道路。

好在最终,三个人的身影还是闪动着出现在了东区的某条街道上。

虽说直线距离肯定是到皇后区或西区最近,但道格拉斯对那边不熟悉,三个大活人凭空出现在街道上可能会引发更大的麻烦,所以他最后还是“旅行”到了东区和北区交界的街道。

“你来送他去医院,”道格拉斯说着,就要再一次“旅行”回到密林中。

弗朗索亚急忙拦住了他:“等一下,我们把这家伙送到医院,然后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知道这里离医院的距离,来不及了!温克尔那边的情况还不确定!”

“你再来一下这个瞬移,直接把我们送到医院不就好了吗!”

“难道直接他丢到大厅不管?办理手续不要时间的吗?”道格拉斯面色难看地说道,“而且……我的灵性不够。这件封印物比我本身的序列强得多,我能动用它的次数不多了。”

以序列八驾驭序列五层次的封印物,哪怕不考虑副作用,灵性的总量也限制着它的使用。之前没有提到这个问题,是道格拉斯以为自己很快能解决泰伦,再加上攻击能力不错的弗朗索亚帮助温克尔,对付魔女理论上是足够的。

弗朗索亚愣了一下,继续问道:“那,把封印物给我,让我回去?我至少比你更擅长正面战斗吧!”

但道格拉斯仍旧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这件封印物是付出代价借来的,我没有权利把它交给你。你放心,我不会死。”

如果“蠕动的饥饿”不是阿蒙的东西,由弗朗索亚回去才是最优解,但事实如此,道格拉斯也没有别的选择。

话说到这里,弗朗索亚也没有办法了,总不可能现在抛下温克尔当作无事发生。

“四十分钟。”弗朗索亚忽然说道,他眉头紧皱,似乎有些不情愿,“我把这家伙送到医院之后,就会联系教会。以大主教他们的能力,前前后后打报告加赶路的时间,四十分钟内,你至少要抓住那个军情九处的叛徒,让温克尔彻底藏起来。”

他语速飞快,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道格拉斯尚未出口的疑问:“军情九处肯定不会放下这件事,但只听他们一面之词的话,我们离进宗教审判庭也不远了!所以我要提前给教会打个招呼,留点余地。记住,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参加非凡者聚会被卷入了意外!一切都是那个叛徒搞的鬼!你一定要抓住他!”

说完,弗朗索亚不等道格拉斯给出回应,转身便奔出了巷口冲向北区的方向。毕竟他背上那位特工淋了这么久的雨又昏过去了,再不抓点紧,这人算是白救了。

道格拉斯也不再多言,左手上的人皮手套再一次变得透明,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地。

腾起的火焰不断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将落下的雨滴蒸发成一阵阵飘渺的白雾。

但雨水仿佛无穷无尽地从灰暗的天空倾倒而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温克尔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用覆盖着火焰的手掌按住自己伤口上。

滋滋啦啦的声音伴随一股焦糊味,伤口周围开绽的皮肉被高温烧融、变形,末端细胞迅速变黑死去,堵住了血液的外流。

她呲牙咧嘴地处理着伤口,脚下奔逃的速度可一点不慢。

同时,温克尔还要不断控制自己去想一些无关紧要之事,避免产生过于激烈的情绪。

比如,那两个笨蛋还不来,不会是先于自己被干掉了吧?

男人真是靠不住啊!

正感叹时,眼角余光瞥到一道刺眼的反光,温克尔立刻刹住身形,向后一跳,避开了唐突出现的充满诅咒气息的黑焰,同时举起手中一把造型古怪的左轮,非常随意地开了一枪。

子弹钉入十余米外的树干之上,同时温克尔身形一淡,已经从原处消失,出现在被子弹击中的树木旁边。

而那道刺眼反光处,一个漆黑的身影倏忽浮现出来,正是一直和猎人纠缠不休的魔女科尔蒂娜。

然而此刻,科尔蒂娜那本该柔波荡漾的淡紫双眸却沉淀着浑浊的黑色,洁净白皙的皮肤也被一层粗黑的类似毛发的东西覆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淡雅香气已然被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替代。

这些奇异的变化令过去任何男人都愿意一亲芳泽的美人,变成了一个浑身透露着古怪与疯狂的怪物。

怪物本人似乎没有任何自觉。右手握着一只七扭八拐、形似羊角的短杖,科尔蒂娜看着没有再试图逃脱的温克尔,依旧以妩媚的动作掩住嘴唇,发出吃吃的笑声。

“呵呵……这大概是你最后一枚子弹了吧?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封印物,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啊!现在,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猎人捋了一把自己被雨水打透、凌乱贴在额前的长发,认认真真打量自己的对手,开口道:“亲爱的,我也没想到你能被自己的封印物弄疯,真是……太厉害了。”

边说,她边打了个响指,细小的火苗顿时在半空中燃烧成一条长线。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正在被火焰灼烧的不是空气而是透明到几乎没有轮廓的丝线。

但下一秒,自科尔蒂娜身上连出的丝线也染上了火焰,黑紫色的、有着刺鼻味道的硫磺火顺着丝线疯狂涌上。与猎人炽色的烈火相撞、对抗着。而丝线下方的草坪之上,成串的冰刺接连不断地飞速生长,刺穿了挡在它们路上的一切事物。

温克尔利用火焰和自身的敏捷闪避着攻击,视线却一直锁定在那只羊角短杖上。

当她看到科尔蒂娜举起那只短杖,立刻屏息凝气,试图清空自己的所有杂念,同时翻手将那柄过去半小时内多次切开自己血肉的匕首拿了出来。

随着短杖上血红色的光芒泛起、波动,温克尔的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恍惚了起来。各种庞大畸形的欲望徒然升起,鼓鼓胀胀塞满她的胸腔,好像一只充气到极限的气球,颤抖着即将炸裂。

在几乎无意识的情况下,温克尔却仿佛执行既定程序的机器人一般,精准地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大腿。

扑哧!刀刃没入躯体,颤抖着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大股血液喷溅而出,剧烈的痛楚和求生本能使得温克尔勉强控制住了那毫无根据冲撞着心灵和理智的冗杂情感,但反应还是极其迟钝。

纷乱又冲突的欲望仍然在干扰她的判断,她时而将这看似自残的行为过度解读为自/杀的冲动,时而因血腥的味道激起令人双眼充血的杀戮欲望,时而又在躯体的疼痛下不断瑟缩嚎啕渴望逃离。

从表现来看,她现在疯得完全不输给对面的魔女。

然而科尔蒂娜并没有趁机发动攻击。魔女似乎也在同一时刻遭受了某种重击,抱住脑袋无声哀嚎着,身上怪异的毛发不断生长,那头枯槁的黑发则变得粗大、灰白,无风自动起来。

直到温克尔初步恢复了神智,魔女的痛楚还在继续。猎人用老样子止血,面色却无比严峻起来。

如果不是对方封印物的副作用,她这会儿可能已经把自己削成骷髅了。

但这也不意味着温克尔能趁此机会发动攻击。在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她已经做过各种尝试,但越靠近科尔蒂娜,或者说越靠近那只羊角短杖,那种可以引爆人各种情绪的能力就越发强大、越发不可抵抗。

她只能保持着这个安全距离,远远地丢出火焰长枪和火鸦进行攻击。不过就算是疯子,也有自我保护的意识,那些攻击看似打到科尔蒂娜身上,却只听“啪嚓”一声,原地只留下几片镜子的残骸。

“又是镜子替身……”温克尔嘟哝着迅速转移自己的位置。这里是对方早有布置的场地,林间不知有多少反射光芒的镜子,鬼知道科尔蒂娜会穿梭到哪一个上面。

优秀的猎人不在乎暂避锋芒,但决定生死的战斗变成另类的意志力比拼,这就不太妙了。

“喂!”在濛濛大雨中,红发的猎人毫无目的地一步步走着,若是忽略她狼狈的着装和满身血迹,那样子简直是在逛自家后花园,“你想要的就是这个?把你所谓的复仇交给一个封印物,自己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噼里啪啦的雨声没有阻挡她沙哑的嗓音,温克尔呵呵笑着,充分发挥自己“挑衅者”的能力,向四周喊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正面对抗我的胆子,只是在拖延时间,等你包养的小白脸过来英雄救美?”

于是,随着她的话语,一道身影真的慢慢穿过密林走上前来。

摘下眼镜抖掉上面的水珠,再重新架回鼻梁,泰伦淡漠的视线落在猎人身上,并以同样淡漠的语气回答:“你猜得不错。”

啊哈。温克尔笑容无可奈何地扩大了些许,心态却保持着相对的稳定。

虽说没有将猎物引入陷阱是猎人的失职,但事已至此,没有时间悔恨了。温克尔默念着另一条属于猎人的准则,毫不胆怯地攥紧了匕首:

既然一定要有个胜者,那为什么不可以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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