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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郡,宁静教堂。

克雷斯泰.塞西玛结束了述职,熟门熟路地离开办公室,先回到教堂大厅做了十五分钟的祷告,才越过走廊转而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窗外大雪纷飞,却听不到呼啸的风声。这里不存在嘈杂,一切光影纷乱被纳入教堂内部时皆因神明的威能而缄口不言。

塞西玛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栋仅有黑白色彩的宏伟教堂中度过了多少时光。他在走廊短暂停步,出神地眺望不远处安曼达山脉海拔超过六千米的主峰在云层中投下的模糊阴影。

忽然,他灵感一动,收回视线看向身边。

五官普通,眼眸幽黑,套着简朴长袍,系着树皮腰带,垂下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的身影仿若凭空显现般立于他身侧。塞西玛转过身体,微微垂首道:“阿里安娜女士。”

“你不必忧心。”这位地上天使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女神已经知晓,他们会平安的。”

塞西玛用那双深邃的湖绿色眸子注视着祂。虽然序列相差较大,但塞西玛身为执掌圣物的眷者,和对方同为神前会议的成员,地位上并无差别。

他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那就是……来自‘外面’的力量?”

阿里安娜回应着他的注视和问题:“是的,那是你目前还不能了解的部分。”

“……”塞西玛一时间勾起嘴角像是要苦笑,但很快还是控制住了表情,突兀地转向另一话题,“我收到线报,前战神教会的大牧首拉里昂近日在西拜朗的星星高原附近出没。”

“我知道了。”阿里安娜微微颔首,身影像是被橡皮擦除的素描画一般淡去,“回去休息吧 ,塞西玛。新年快乐。”

寂静重新填满了仅剩一人的走廊,塞西玛仍旧凝视着窗外,没有挪动脚步。

或许深黯天国该换个名字了,安提哥努斯如此想着,缓步越过一丛丛的深眠花和夜香草,来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边。

这溪水飘渺如同黑色的雾气,时涨时落,翻涌不息。凝视着这道不足半米宽的溪水,安提哥努斯看到了深深水面下不断徘徊的无数身影,重重叠叠而无止境,仿佛一种另类的浪潮。

祂退后两步,避开蔓延上来的裹挟着世间所有死亡的“永暗之河”河水,又抬头仰望。

黑夜女神的神国本应呈现出永恒的黑夜,天幕之上唯有一轮银月和虚假却美丽的星空。但如今,头顶的景色不再是全然昏暗,而是由一半橙红如血、彰显着衰败气息的黄昏逐渐过渡到原有的黑夜之中。

而这橙红与黑夜的间隔并不明确也并不稳定,如同溪水一样不规律地涨落。安提哥努斯简略观察过情况后便不再逗留,换了个方向背对着“死亡”与“黄昏”,走向“黑夜”深处。

祂很有耐心地跋涉在仿佛永无止境的夜之荒原上,手掌无意拂过花丛,沾了一身清淡又舒缓的花香。安提哥努斯视线掠过地面上匍匐的白色小花,觉得阿曼尼西斯真是个恋旧的神明。

深眠花本是种脆弱的植物,茎叶低矮匍伏,平日里泯然于杂草之中,唯有开放时典雅团簇着的白花与悠长香气值得一提。

而这可怜的优点也并不为魔狼们所看中,只有人类才会采撷这种无用的东西,放置在亲人的尸体之上充作神明祝福。然而自阿曼尼西斯成为父亲的从神后,独属于这位“厄难之神”的领地中,一簇簇的深眠花相继盛放,成为魔狼占据的山谷中唯一一点亮色。

阿曼尼西斯不允许同族踏入这块净土,安提哥努斯有胆子偷嗅白花,却没胆子迈步其中,只得仰着脖子嚎叫半夜,才能看到阿曼尼西斯披着黑纱的身影姗姗来迟。祂缠着祂,乐此不疲地满足阿曼尼西斯的愿望让短命的深眠花能盛放更久,以此换取短暂陪伴与倾听故事的机会。

只有一次,阿曼尼西斯准许祂同姐姐越过了那片宁静土地。那时弗雷格拉的血已经流干,安提哥努斯强忍无仪式晋升序列一所带来的炸响于脑海的疯狂呓语和非凡特性侵蚀身体的痛苦,匆匆衔起受非凡聚合定律影响落在自己身边的“愚者”唯一性,转身追随姐姐,慌不择路地奔逃。

祂狂奔在深眠花海之中,洁白花瓣沾在掌心踩出黏糊汁液,那股常在阿曼尼西斯身上嗅到的、象征着安宁梦境的香气几近沁入祂血肉骨髓,从此便只与噩梦和仇恨相连。魔狼泣血般咆哮着,愿望之力随之消退,花朵成片枯萎,连带着祂过去懵懂恣意的生活一同泯灭为被父亲血液污染的一抔泥土。

后来,整个第二纪、第三纪乃至第四纪,安提哥努斯都对深眠花的气味异常敏感。祂建立的密偶城镇坐落在霍纳奇斯之巅,没有任何花朵能在此方寒夜中绽放,这让安提哥努斯感到安心。

再往后,再往后……安提哥努斯自嘲地一笑,终于在极目远眺时望见了横亘于黑暗之中的巨大身影。

祂放慢了脚步,最终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微微垂首躬身以表达对神明的敬意。

黑夜女神的第一对手臂持着巨大的镰刀,第二对手臂端起纯金打造的不死鸟头饰,第三对手臂却庄严持立着一把沉重的巨剑。三种有所区别却同源而生的力量不断撕扯争斗,即便黑夜女神正在此处抑制和注视,安提哥努斯也万不敢以序列二的位格继续接近——那会让祂在一瞬间被交织力量切割成碎片,由于“死亡”权柄的存在,祂甚至做不到奇迹般复活于外界。

“安提哥努斯。”黑夜女神的嗓音轻而飘渺,“你为何来见我?”

“奇迹师”久久沉默不语。末日当前,连真神也没能成为的祂与已然迈步半个旧日的阿曼尼西斯之间再无矛盾与仇恨可言,或者说,那将永远只存在于祂自己的心间。一位为了世界存亡而晋升的旧日是不必记得第二纪时令同族惊慌流离的琐事的。

安提哥努斯心情平静地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开口道:“比星空更崇高,比永恒更久远的黑夜女神,我祈求您的垂怜,祈求您的恩赐,祈求您让我得以见到我的同胞姊妹。”

仿佛无形之中有风席卷过夜之荒原,令安提哥努斯感到从脊背漫上的阵阵寒意。祂听到神明轻笑又或是叹息,听到祂说:“0-17在贝克兰德,你现在的身份,无法见它。”

不是祂、她或是“天之母亲”,而只是一个编号……魔狼惊讶于自己胸中竟然还能蒸腾起如此热烈的情感,勃发的悲伤如同发酵过头的酒液,浸泡得祂眼眶酸涩。

祂几近本能地僵硬地行了一礼,感谢神明的慷慨解答,随即感到黑夜开始逐渐褪去。安提哥努斯静静等待自己从梦中醒来回到一无所有的现实,却听得黑夜女神再次开口:“‘愚者’教会的总部在拜亚姆。”

长发半白、面容既苍老又青春、脸侧漆黑短须形如狼毫的高大青年从最纯粹的梦境中脱离,睁开了幽黑双眸。

祂的视线扫过远处躲在墙后偷看自己的孩童,扫过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行脚商人,扫过冬日被严寒冻得发青、万里无云的天际。

安提哥努斯缓慢起身,将“拜亚姆”这个陌生单词重复一遍。

睡了太久,祂的记忆已经有许多合不上现实的地方。祂摇了摇头,准备离开这个坐落于霍纳奇斯山脚下的小镇,前去大一些的城邦,搞清楚“拜亚姆”在哪里。

不过,在此之前……安提哥努斯对着偷看自己的孩童招招手,耐心等待他靠上前来。含着手指头的孩童对祂颇为好奇,跌跌撞撞地走至近前,澄澈双眼满含天真地注视着这位异乡人。

“我是一名旅人,”安提哥努斯脸上挂起浅笑,“也是一位国王、一个流浪者,也是带来奇迹之人。现在,你可以向我许一个愿。我以‘愚者’的名义起誓,你的愿望必然会实现。”

“喏,大蛇,圣诞礼物。”

祂抛给白发的天使一件厚厚的、染有血迹的皮毛大衣。这是弗萨克人冬天常见的服饰,外层是坚韧的鹿皮,经过多次鞣制和上油,光亮挺阔,同时足够柔软;内层则是厚厚的绒,一层层手工缝制,叠得密不透风,很好地留住了热量。

纵使天使层次的生命已经不在乎外界冷热,梅迪奇看着从第二纪到第五纪一成不变,只披着一层白袍立于弗萨克北境茫茫雪原中的乌洛琉斯,总觉得祂已然是一座被封冻在大雪中的冰雕,总有着把这座冰雕捂化的冲动。

祂帮助乌洛琉斯披好大衣,然后又拾起熊皮的围脖。不过短短一分钟,熊皮上的血液已经冻成细碎冰凌,梅迪奇啧了一声,几股火焰如蛇一般席卷,将厚重皮毛重新烘干,这才妥帖地将其一圈圈围在了祂的老朋友肩颈上。

乌洛琉斯配合地仰起头:“……圣诞节已经过了。”

“是吗?”梅迪奇不甚在意,拍了拍看起来暖和多了的命运天使,“那你记得补给我一个。”

这本就是个早就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节日,祂早就忘记固定的日期,只记得是在会落雪的冬日。过去,在造物主的光辉笼罩大地之时,乌洛琉斯会在这个节日里为祂送上整年份的祝福与幸运。虽说受着梅迪奇容纳了唯一性的位格所碍,这些幸运有多少能发挥效用不得而知,但战争之神对朋友的馈赠来者不拒。

只不过造物主陨落之后,乌洛琉斯被迫重启了几次,年幼的水银之蛇在真实造物主的呓语下成长得艰难,自然没能记得这份礼物。至于梅迪奇,祂本就时常忘记这些琐事,以往的日子里给乌洛琉斯的回礼也几近敷衍,比如从阿蒙分身上薅下来的尾羽。

“圣诞节”这一发音怪奇、寓意不明的节日就此没落。但今日不同以往,乌洛琉斯为曾经的红天使带来了主将复生的好消息——虽说是从那个偏执狂亚当的精神里复苏。

梅迪奇从猎人途径半神的尸身上挖出非凡特性,边吸收着熟悉的流淌不息的火焰与钢铁,边回忆起第四纪,自己陨落之时,用那双孩童般澄澈双眼注视一切的亚当。

以“阴谋家”的直觉,祂已经能逐渐拼合出那个漫长计划的模样。梅迪奇不知该作何感想。亚当与阿蒙算是在祂的照看下度过的童年——如果唯一性活化的天生神话生物也有“童年”这种概念的话——那时红天使全然想不到,造物主温和地取走了自己的忠诚,这二位神子却包揽了祂为数不多的恐惧与忌惮。

祂们漫步在阴冷沉寂的白桦林内。恶灵没有肉身依凭,身形有些单薄,乌洛琉斯于是从厚重外衣中探出手去抓梅迪奇袍角。梅迪奇反手握住那双属于天使的无温度的手,随口问道:“大蛇,你就从没看到过那些‘时代的潮流’?”

命运天使银白双瞳内映着黑白分明的白桦林,种种隐秘符号围绕深邃瞳孔缓慢旋绕成衔尾之蛇的模样:“亚当诞生时,我看到祂的命运如此短暂平静。主告诉我这是必然。”

梅迪奇想笑着说“必然”是“空想家”手中随意摆弄的布娃娃,索伦和艾因霍恩在心灵链接里齐声骂祂不要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爱当布娃娃自己当去。祂花了一秒钟平复这两个叽叽喳喳的老对头,就听到乌洛琉斯继续说:

“当我看到你的陨落成为长河中必然溅起的一朵水花时,我询问主我该做些什么。主没有回答。”

“所以你就继续扮演着命运的旁观者?”梅迪奇依据自己对大蛇的了解猜测着答案。祂没亲眼见过所谓命运长河,不过乌洛琉斯曾多次地用言语和大量壁画向祂形容。

在那些画面中,无关位格、财富或地位,所有生灵皆是一尾随波逐流的游鱼,所谓“命运天使”,也不过是对水流的扰动略微敏锐一点点。无人可撼动命运流向,祂们仅是投以注视。一切皆为世界的意志。

“不。我是你的陨落所激起的那些波澜之一,”乌洛琉斯摇摇头,抬起脸看向祂,“我从来都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梅迪奇。反之亦然。”

恶灵的脚步一下顿住。祂的傻朋友没刹住车,顺势就穿过了恶灵漂浮不定的身躯。“命运”途径显然和恶灵相性不合,乌洛琉斯打了个哆嗦,谴责似的皱起眉头:“……你好凉。”

“……”梅迪奇颇为无语了几秒,“你可别待会儿就找个树洞给我表演冬眠。”

祂这么说着,身周却已经环绕起振翅的火鸦,灼热温度即刻驱逐了寒气,甚至烤得桦树皮微微开裂。

祂们一路前行。黑白分明的雪原中,那蒸腾的火焰愈发醒目。

新年伊始,贝克兰德这座北大陆最繁华的城市正沉浸于比平日更为轻松欢快的节日氛围中。歌剧院与马戏团成为这几日人流量最大的场所,为劳累奔波了一年的人们提供了放松身心、尽情欢乐的最佳选择。

以艾伦.克瑞斯的家境和社会地位,歌剧院才是与他档次相配的场所。不过,对于他不到四岁的幼子威尔.克瑞斯来说,歌剧院显然过于严肃且缺乏吸引力。

因此在这个周末,艾伦与妻子,加上两位随同出行的仆人一同来到附近市政广场驻扎的马戏团,预备带着孩子在这里消遣一个上午。

脸上涂抹着夸张油彩的小丑们穿行在人群中,时不时将手中的气球或纸花分发给围在身边欢闹的孩童们。有的小丑蹬着独轮车,故意做出摇摇摆摆将要摔倒的模样,却奇迹般保持着平衡,身体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就这样蹬着车骑行了一圈又一圈,并抛接着手中几个漆成不同颜色的木球,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这样热闹的氛围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艾伦宠溺地将幼子放在肩头,握着他白嫩的小手,跟在表演杂耍的小丑身后,好让威尔能够看到那精彩的演出。

威尔.克瑞斯——或者说,“水银之蛇”威尔.昂赛汀,作为一名序列一的地上天使,很给面子地随着眼前的表演而欢笑着,肉乎乎的小腿快乐地悬在空中摇摆。

什么天使,什么序列一,只要我重启了,我就是世界上最天真快乐的小孩。只可惜此刻已是冬季,没有冰激凌贩卖,威尔只能遗憾地将视线盯上人群边缘推着小车叫卖热巧克力的摊贩。

可惜,或许是碍于身份,又或许是考虑到儿子日益增长的体重——虽说小孩子胖一点没什么,不过做医生的艾伦在这方面还是非常敏锐,最近明显减少了威尔配餐里甜食的份额——总之大人们对那些摊贩视而不见,只是带着他一路观看着杂技与魔术表演。

为了维持人性而决定非必要不动用非凡能力的威尔.昂赛汀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尝尝热巧克力,忽然眼前一花,在虚空中窥见了一条神秘莫测、支流繁多、仿若首尾相连而不见尽头的奔涌长河。

这是身为“水银之蛇”所能见到的“命运”最本质的模样!

而眼下,在威尔的注视中,这条命运长河中属于自己的那条支流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拨动,泛起了朵朵浪花。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上午,“命运”居然指引出一个重要的、与他晋升序列之上有关的线索!

威尔.昂赛汀顺着命运的指引,向人群边缘投去视线,很快凭着自己的特殊找到了目标。

一个命运有着明显“嫁接”痕迹,又沾染着少量“灰雾”的非凡者!

是“愚者”的眷者?不,那不足以解释对方离奇的命运轨迹,若不是本身的位格足够,威尔.昂赛汀毫不怀疑试图窥探对方命运起源的行为会付出相当的代价。

然而,处于他注视下的这个脸侧有疤、眸色略浅的男子,位阶却仅有序列9而已。

一个最低阶的非凡者能够帮助他晋升序列之上,听起来就很离谱。不过命运向来就是这么随意,威尔.昂赛汀早就习惯这样没头没尾的启示,没有犹豫,眸中隐约闪过银白色的神秘符号,轻轻拨动起父母的命运之弦。

于是他的母亲从口袋中掏出绣有暗花的丝质手绢,拭去额角汗水,笑着对丈夫说:“这里人真是太多了,太拥挤了,以至于我在这样的寒冬都额角冒汗!我看,是时候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了。”

艾伦怜爱地注视着妻子,对她的话全然赞同:“你说的对。呵呵,背着威尔也让我累得够呛呢。这样,我们就先到广场边缘的长椅那里休息一会儿,再去观赏驯兽表演吧。”

身后跟随的仆人自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于是这一家人离开热闹的广场中央,来到边缘摆有长椅供人休息的地方。艾伦见这里人流较少,便将威尔放在地上,放任儿子自由跑动。

肤色白嫩,脸颊微胖的小男孩肆意地跑跳欢闹着,看在他可爱脸蛋的分上,许多路人都对他的乱跑报以宽容礼让。就这样,威尔甩开父母,一路来到正和一位少女坐在长椅上休息的那名序列9男子面前,扬起小脸,用稚嫩的童声开口:“大哥哥,你手上的气球好好看呀!”

金发栗眼的少女和黑发浅瞳的男子登时将视线落在威尔.昂赛汀身上,看到说话者是个小孩子,脸上都浮现出和蔼的笑容。

“看呐,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少女很是善意地俯下身摸了摸威尔的发顶,“简直像个小天使一样!啊,你喜欢这个气球吗?”

她注意到威尔渴求的视线,于是回头笑着对男子说:“道格拉斯,我们就把气球送给这位可爱的小绅士吧。”

名为道格拉斯的男子很是爽快地将那只被涂成银红相间的气球递给了威尔.昂赛汀:“喏,拿好它,可别松手让它飞走了。”

看到孩子和陌生人说话而赶上前来的艾伦与妻子见到这一幕,一边点头示意,一遍小声叫威尔道谢。

“谢谢你,大哥哥!”威尔从对方手中接过拴气球的飘带,向着男子笑了起来,脆生生地道,“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将来一定会走运的。”

男子听到这话,忽然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毛,随即又失笑摇头,对艾伦夫妇说道:“真是一位既幽默又懂礼貌的小绅士。”

双方相互客气了几句,艾伦便牵住儿子的手,向着空余的其他长椅走去。而少女和男子短暂的休息片刻后,便起身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中年妇女看着自己丈夫的尸体,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了几步,似乎想要否认眼前所见的事实,最终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发出窒息般的抽泣声。

伦纳德.米切尔喉头紧了紧,却无法说出宽慰之语。妇人和她已死的丈夫都是面色偏棕、嘴唇较厚的南大陆土著,而红手套还没来得及学会东拜朗当地的语言。

他向身边充当翻译的巡警示意:“安慰一下她,然后问问她的丈夫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接触过什么人群。”

学过鲁恩语的巡警恭敬地点点头,转而过去拉起妇女的胳膊让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用本地语言与她对话起来。

由于长期的殖民统治,东拜朗的土著,特别是平民都对巡警和北大陆人比较敬畏。因此妇女虽然伤心,却也没有忽视巡警的问题,抽抽嗒嗒地回答着,时不时佐以一些手势。

在巡警问话时,伦纳德环视这间陋居,暗中叩了叩牙齿放出狼灵在周围探查一圈,没有发现这里有非凡存在的迹象,周围的邻居看起来也毫无嫌疑。

狼灵幽幽穿过墙面回到他身边亲昵地蹭那只红手套,巡警则回过神身来向伦纳德汇报道:“先生,她说没什么特殊的。她的丈夫我也认得,原本是这附近的一个小混混,最近倒是安分些,做起了小生意。她也不清楚丈夫是否在外面与人结仇,只是说自从做生意开始,丈夫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也不酗酒、不赌博了,对她和孩子都很好。”

伦纳德随手挠挠狼灵下巴,问道:“再问问她是否在壁橱内藏了一座死神的塑像?她是否向死神做过什么祈祷?”

巡警闻言愣了一愣,回头语气急切地问了一句什么。妇女的面色则更加苍白了些,她双唇翕动着,突然起身,毫无预兆地“扑通”一下跪到了伦纳德身前,语速很快地重复着几句话,哀求般看向他。

伦纳德吓了一跳,立刻弯腰强硬地把人扶了起来,对巡警喊道:“那个……告诉她,我不是要因此惩罚她!我只是在了解相关情况!”

他看到妇女异常激烈的反应之后才想起这个城市目前还被鲁恩殖民统治着,官方对“死神”的定义是七神以外的邪神,明面上是禁止民众对死神公开崇拜的。不过东大陆崇尚死亡的风俗由来已久,很多民众在暗中还是会对死神祈祷和供奉。

这些祈祷如果步骤和祷言比较正确,有可能指向现存“灵教团”的高层,如果不是那么正确,偶尔也会招惹到与冥界有关的不洁存在。这里至少三分之一的非凡事件都与此有关。

巡警面色也不太好看,又急匆匆地解释了几句,才让妇女坐回到椅子上,这才向伦纳德解释道:“她,她说大约一个多月前,她的丈夫在街头与人殴斗,被捅了一刀,接回家时都快没命了。她就按照过去的习惯向死神祈祷丈夫的平安,没想到,她丈夫真的活了下来。她、她就留下了雕像……”

一个多月前?伦纳德微微皱了下眉,脑海里则响起了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她丈夫的命运发生了奇怪的转折。你问问看,是不是自从那次之后她丈夫的性格就改变了?”

伦纳德依言一问,果真如此。

结束了问讯后伦纳德为妇人留下一笔丧葬费,遣走了巡警,在回教堂的路上和帕列斯小声讨论着这一系列案件。

除新建立的愚者教会和尚处于混乱中的战神教会之外,其余六家教会都抽调了半神级别之上的战力,外加玫瑰学派的“节制派”成员一起来到南大陆对玫瑰学派的势力进行清剿。

在前几日的突击行动中,他们成功地击破了玫瑰学派的某个据点,可惜的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被玫瑰学派绑架带来的数名普通人。

然而死神途径的同僚检查尸体时却总感受到灵性直觉提醒着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法给出具体的解释。身为“命运木马”的帕列斯也暗中告诉伦纳德,这些死者的命运有些诡异。

鉴于这些尸体很可能是玫瑰学派献给邪神的祭品,就算是半神也不敢轻易通灵,那等于从“原始月亮”嘴里抢饭,纯属嫌自己命长了。他们最终向黑夜女神祈求,举行了大型的净化仪式直接祛除了残余的灵,转而寻求当地警方的帮助,试图从死者们的家人那里获得一些线索。

“你怀疑这些祭品,都在一个多月前因为某些事,被替换了灵魂?”伦纳德立起衣领挡住下巴和嘴部,小声同帕列斯对话,“所以他们的命运发生了改动,因为灵魂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性情也随之改变……呃,这倒可以解释死神途径所感受到的,毕竟他们算是死了一次。但是……”

身为黑夜途径的序列四,伦纳德对灵与死灵也算了解颇深,况且在红手套培训期间,他阅读过很多教会内的资料和典籍,但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当然,最类似的案例是被偷盗者途径“寄生”、或偷窃命运,不过帕列斯非常肯定地排除了这个答案。

“我们不会做的那么粗糙。”年老的天使自矜地说,“如果偷窃而来的命运有那么容易被看出来,还会发生当年阿蒙潜入伯克伦德街的事吗?”

黑发碧眼的青年挠了挠头,接受了专业人士的说法,困惑地反问:“不过死神途径的同事也无法解释,就证明死神途径也很难做到类似的事吧?更换灵魂,听上去简直像是个奇迹……”

他吐出“奇迹”这个词后,忽然愣了一下,联想起了什么:“一个多月前……是不是,是不是克莱恩去沉睡的时间?”

“……”帕列斯沉默了几秒才接话,“你最好说那是‘愚者’成神的时间。不错,确实是那个时间段附近。”

“也就是说……这事,还和‘愚者’先生有关?”伦纳德悚然一惊,没想到追逐玫瑰教派的途中也能一窥愚者先生的安排。

不过他仔细想来,愚者先生和塔罗会,以及克莱恩本身好像不是在挑衅邪教组织,就是在挑衅邪教组织的路上。从廷根事件到贝克兰德真实造物主神降,夏洛克与玫瑰学派节制派合作密切,还一起帮埃姆林狩猎过巫王卡拉曼,还有格尔曼与魔女教派疫病中将不得不说的那些故事……

伦纳德忽然觉得这样的解释非常合理,非凡世界里大概不存在没和愚者先生结过仇的邪教组织吧。

帕列斯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平静地告诫:“不过这只是猜测,缺乏佐证,你回去之后可以向黑夜女神祈祷一下,把这种猜测告诉祂。”

“……你也说了没有证据!”红手套嘴角抽了抽,“就要让我去叨扰女神?不过女神也未必能听到我的祈祷啊,祂的信徒那么多……”

傻小子,你离女神眷者也不过就差一句神谕的事……帕列斯没有纠正伦纳德这不正确的自知,反而“嘿嘿”笑了两声:“是缺乏,不是没有。死而复生的奇迹,难道你真的不曾见过吗?”

这句话有如平地惊雷一般,令伦纳德在南大陆温暖的冬日里打了个冷颤。愚者先生,死而复生,更换灵魂……这几个关键词叠加在一起,他近乎立刻拔高声音叫出了一个名字:“克莱恩……?!”

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和克莱恩第一次见面时,对方还是一个从黑占卜事件里诡异幸存下来的普通人。然而待对方加入了值夜者小队后伦纳德却觉得对方像是自己一样,在掩盖着自身某种特殊。

从发现克莱恩不受“2-049”控制之后,他们两人关于各自的秘密就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直到梅高欧斯事件后克莱恩的牺牲。

当然,后来他亲自去刨了好友的坟茔,又得知了克莱恩死而复生的真相。但如是时间再往前一点点,如果从一开始,那次黑占卜就没有一个幸存者……

那岂不是意味着克莱恩从一开始就是神明手中的一颗棋子,苏醒在陌生的身体内,不知命运所向,仅仅顺从着被操纵的命运,一次又一次身处险境、死而复生,直到和愚者先生一同陷入沉睡……

想到这里,伦纳德眼神黯淡,心口却仿佛有把火在烧。

他对他这个唯一的朋友并不是那么了解,这个认知让伦纳德在此刻感到一种深刻且疼痛的、难以弥补的遗憾。

帕列斯在脑海里喊好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伦纳德习惯性地在沉思后紧了紧手上的红手套,语气低沉坚定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向女神报告这件事的。”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但这一系列涉及玫瑰学派和愚者先生的案件,很可能暗藏了某些他无法揣度的博弈。伦纳德加快了赶回教堂的步伐。

至少,我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看着队友尸体流泪的午夜诗人了。伦纳德冷静地想着:我会去做我能做到的所有事,然后等到克莱恩醒过来,再去亲自弥补那些遗憾。

这是一个空旷的星球。

身为掌握“解密学者”能力的天使,阿蒙能够从种种痕迹中推测出它曾不幸地处在某位外神赶往太阳系赴宴的道路上,被扭曲与秩序并存的不定雾气浸泡得过久,丧失了孕育全新生命的资格。

祂把自己当作这颗无名星球的卫星 ,给自己规划好了轨道,静静飘浮着等待越过它的时机到来:失去唯一性后,祂在创造“错误”和利用“漏洞”方面的能力都可悲地下降了一个尺度。

这无疑使祂的旅途增添了更多不确定性与风险。阿蒙过去对这种乐趣甘之如饴,现在嘛,说不上忌惮,却不得不提高几分谨慎。好在谨慎本就是祂最擅长的事情,是所有BUG都无法攻破的程序底层。

只不过等待终究是无趣的。纵使那过于熟悉的气息能让祂以回想所罗门或两位“忠诚”的执政官为乐,这点乐趣也远不如祂在地球上捉弄一只雅各所带来的。至少雅各确实存在,而所罗门、图铎、特伦索斯特并非如此。

其实哪怕在地面,有趣的事物也着实不多——任何东西扔进祂那不计其数的分身和漫长时光里平均分配过后都不会太丰富。阿蒙毫无意义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并欺骗自己:我正在躺着!

对于并非“学徒”途径的非凡者来说,在星空内使用神话生物的形态而非肉体凡躯才是最恰当的,正如当年罗塞尔直到序列一,有了将自己概念化为知识洪流的能力后才欣欣然往外神家里跑。

不过这不适合阿蒙。除开天生适应宇宙环境的“星之虫”之外,同为诡秘三途径的“时之虫”和“灵之虫”相对于其他途径的神话生物型态还是相当脆弱的。

再者,祂也不是真的人类之躯,不过是一团非凡特性的集合,一些神话生物的拟态。在无人的星空中保有只会被地球生物认可的外形的唯一意义就是阿蒙乐意。

祂把自己平摊开来,摆动两条手臂与两条腿,好似站在悬崖边大胆探头向外以寻求刺激的叛逆青年。星球在祂背后孤独地转过一个角度,阿蒙的视野正前方、以宇宙尺度而言不算太远的地方,则是那个被种种外神伟力所扭曲砸碎、毫无常理的太阳系。现在还围着熄灭恒星固执旋转的只有地球。其余行星早已沦为外神们舒适坐席。

“星空漫游第三定律:忍受孤独。”祂在真空中无声开合嘴巴,抑扬顿挫地背诵亚伯拉罕家流传而来的,更准确来说是伯特利曾经于闲聊中提起的箴言。

可惜祂并不能领略这句真诚告诫。尽管地球已经沦为千万星光中肉眼难以分辨的那一颗,阿蒙还是未能生出对宇宙恶劣环境的不满之外的情感。

伯特利说忍受孤独是很难的。彼时安提哥努斯喝大了——别问神话生物为什么会醉,问就是亚伯拉罕家在迎客送客这方面造诣深厚,掌握着用贵如等重黄金的灵性材料调酒酒以醉倒高序列的技术——总之魔狼张罗着要送好同事一个亲手制作的玩偶,“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就,就把它扔过去,然后你就会拥有一个秘偶朋友”。

伯特利怜爱地揉着安提哥努斯的脑壳:“星空漫游第二定律,不要靠近未有了解的生物和建筑。”

魔狼曾对屏障之外的星空产生过探索之情,几次在醉到深处时试图搭上“星之匙”的便车一飞冲天。伯特利往往只满足对方一半的愿望:即,开门将这位说胡话的同僚“放逐”至这星球的随便哪个角落。

如果阿蒙心情好,还会顺手偷走安提哥努斯想要许愿回来的念头。祂倚在屋主人那张舒适软榻上把玩着对方珍藏的几枚珠宝,欣赏经过重叠切割后呈现出的仿若星光聚合的门一般的辉芒,问伯特利:“那么第一定律是什么?”

亚伯拉罕家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闻言抬眼看了看哪怕是在新年也一身漆黑的神子:“……不要回应任何呼唤。”

“有趣。”阿蒙哑然失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着,“有什么会在无人的星空中呼唤你?”

“同我共行一趟不就知道了?”伯特利回以微带挑衅味道的反问,“你向来喜欢刺激,不是吗。”

“您对我很了解嘛。”神子随手抛起那价值连城的珠宝,任凭那小东西在地毯上滚落几圈,沾染灰尘,又看着门先生将其拾起,细细擦亮,并忽视了对方投来的谴责目光,扶了扶右眼水晶镜片,“不过,我不喜欢星空。那里很无趣。”

“在从未涉足过星空的情况下,这样的决断似乎有些偏颇。”

“假设我的结论正确,我们只能认为,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方面我比您略胜一筹。”

伯特利.亚伯拉罕不愿与祂进行无聊的辩论,只是淡然回应道:“或许如此。不过,这种天赋似乎并不能让你得到问题的答案。除非哪一天,你能亲自到星空索求它。”

现如今阿蒙躺在一片广袤的寂静之中,仍旧没有听到任何呼唤自己的声音。这令祂思考起伯特利说谎的可能性。神话生物通常无需谎言的粉饰,祂们都有将所想变为现实的能力。

不过跳出当初的情景,阿蒙猜测,这个被放在第一位的定律想要让后来的亚伯拉罕们警惕的,也许不是其他,反而正是伯特利.亚伯拉罕这个被困于风暴与黑暗深处呼喊了数千年的存在。

阿蒙至今仍无法理解。伯特利一定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被污染、被侵蚀,却不愿放弃每一次探索的机会。祂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吸引着对方。

很好。在这样纷乱的回忆中,阿蒙为自己鼓了鼓掌——现在祂想要的答案更多了:关于呼唤,关于伯特利,关于那位新晋的“愚者”,关于人性、牺牲与勇气——这可真是个大工程。

身后毁灭的行星终于转到祂所需的角度。阿蒙不再伪装卫星,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在迈步之前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向地球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然后,祂似笑非笑地表情略微凝固,唇角弧度迅速退去。偷盗者扶了扶那枚普通的水晶镜片,仿佛这样能帮他看得更清楚一些。那漆黑的双眸比这星空间的一切更加冰冷寂然。

“怎么会是,‘源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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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的番外:

嘉德丽雅本该习惯不在贝尔纳黛身边度过的新年,然而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是隐隐觉得女王身边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身为“预言大师”,她不敢怠慢自己的灵性直觉,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直觉居然无法判断那种变化是好是坏。

虽说贝尔纳黛是同途径更高序列者,自己能感受到的,“神秘女王”一定不会忽略,但这种异常的直觉还是令嘉德丽雅在新年时节格外生出一份对对方的挂念之情。

可惜她由于晋升半神,现在正身在摩斯苦修会的基地当中等待进入决策层的考核,无法通过信使等手段给贝尔纳黛去信询问,只好在心中默默向“愚者”先生祈祷,祈祷祂的庇佑。

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遥远的大海那头,贝尔纳黛手持一页被翻译为当下语言的罗塞尔日记,面色肉眼可见地愈发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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