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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即民国十四年阴历四月二十五,赵小舟携九岁的于广忆和十岁的于昭湘回到河阳老家,准备给给于继祖上九年坟。

海右有上九年坟的习俗。一般来说对于过世的人最主要的有以下几种大规模的祭奠方式:头七、三七、五七,周年、三年和九年坟,而在所有的祭奠中最隆重的是九年坟,这预示着在阴间的人即将劫满,从此可以另投胎托生了。

六年前,赵小舟回来给于继祖上过三年坟,但是由于兵荒马乱她没有带着孩子。在河阳,应该由女儿给父母扎纸车、纸马、金山、银山、聚宝盆等。没有女儿的人家也可以由侄女代替——当然得由侄女自愿。孟昭和去世的时候就是孟宪仁的叔伯妹妹给置办了所有的纸草,为此宪仁还拿出了六分地作为酬谢。

现在,扎纸草的任务就落在了于广忆的身上,但是她哪里懂这些。一回到老家,她感到陌生而新鲜。她最陌生和最不能理解的是许许多多的青年人、中年人甚至是老年人见了她都叫姑、老姑甚至是姑奶奶。十六岁的于昭秦、十四岁的于昭楚和十二岁的于昭雪见了她都恭恭敬敬地称呼她“姑”。她的命令在于昭秦兄弟姐妹之间特别好使。

一开始她还不好意思,和他们处了一天她终于弄明白了这三个人是于昭湘的亲哥哥姐姐后就泰然了,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比她大一岁的于昭湘喊她“姑姑”。当看起来比她母亲还要年老的于广源夫妇称呼母亲“娘”时,一种最朦胧的家族意识在她的小脑袋里萌芽了。回到家不到三天她就骄傲得像一个小公主,对于昭秦他们四个人一口一个小名叫着发号施令,走在大街上别人称呼她时也不再畏畏缩缩,而是高昂着头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恭敬。

四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刚刚吃过早饭嫂子李氏就领着广忆来到了村西头魏老三的家,魏家扎纸草的手艺已经传了四代了,不光是凤鸣村,整个凤鸣镇乃至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来他家订购纸草,买卖很是兴隆。

一见到广源媳妇魏老三马上站起来赶着叫“婶子”,见到在广源媳妇身后的扎着两个小辫的漂亮女孩时,魏老三知道这大概就是街上人都在传讲着的于继祖的女儿了,忙问李氏:“这就是小姑吧!”李氏答一声“是”,魏老三马上满脸堆笑对着广忆叫“姑”。于广忆则不再畏畏缩缩,而是很大气地用鼻子“嗯”一声。

在乡下,因为家族观念的根深蒂固,年龄大不如辈分大,辈分是人人都要遵守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有人不遵守这条规定,则会被人加上“忘本”的罪名。

许多年前,凤鸣村孟家曾经出过一个举人老爷,这个举人老爷曾经做官做到莱州府同知。有一天,凤鸣村的一个孟姓年轻人经商路过莱州顺便拜访孟同知。千里他乡遇故知自然是一桩喜事,于是孟老爷设宴款待了这位老乡,这个年轻人虽然比孟老爷小二十多岁,但是论起辈分却高出孟老爷一辈。酒宴一开始,孟老爷还是一口一个“叔”叫着,但是酒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孟老爷一时忘了形,竟然叫起这个年轻人的小名来,年轻人也是喝多了,当时没有在意,但是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家后,他把这件事对他父亲说了,他父亲当时就火了,立马找到了举人老爷的父亲孟老爷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件事,孟老爷子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山羊胡子气得抖个不停,他喘着粗气命令他的小儿子:“快、骑着快马去莱州府,告诉你大哥就说我不行了,等着他给我出殡……”孟同知一回到家里,孟老爷子劈头盖脑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官就别再当了,越当越爷巴(河阳方言,傻)了,你欺师灭祖啊!你忘本啊!……”老泪纵横。骂完之后又领着儿子来到那个年轻人的家里磕头作揖赔了罪。那个年轻人也没有想到事情弄得这么大,思前想后追悔莫及。

于广忆在嫂子的指点下给他的父亲挑了一些纸马、纸车、金银山之类的东西。算账时,魏老三说:“要是换了别人,这些东西得要五块大洋,既然是继祖爷用,给两块大洋的本钱就行了。”这本是一句生意场上的套话,但是这次魏老三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在大旱之年他也得到过于家的惠施。

于广忆已经九岁了,对于算术她不比魏老三差,她感到纳闷,就问魏老三:“为什么少要钱呢?”魏老三回答:“因为继祖爷对我有恩啊,没有他我早就饿死了。”

于广忆是孩子心理,她虽然听母亲说过父亲的一些事情,但是半信半疑,这一次她想弄个水落石出了,所以继续问下去:“为什么你要饿死呢,你不会吃馒头吗?”魏老三被她逗乐了,他也乐意和这个孩子拉呱,他笑着回答说:“因为天不下雨,所以没有东西吃啊。”“天不下雨就没有东西吃吗?”她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是啊,天不下雨庄稼就不长,庄稼不长就没有粮食吃。”“我们家哪来的粮食啊?”“你们家是大财主啊!”“大财主就有粮食吃吗?”

李氏看于广忆没有罢休的意思,知道这样问下去一个上午是问不完的,就对她的小姑子说:“回家后我慢慢对你说,咱们走吧!”说着摸出钱来算纸草帐,她非要给魏老三四块钱,魏老三却坚持只留两块,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于广忆在旁边发话了:“我们家不是财主吗?还用着你让钱,就给你五块。”接着一把从嫂子手里拿过五块钱扔在桌子上,拉着嫂子的手走了。魏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俩离去,不知说什么好了。

于昭湘这几天来感到非常别扭,在他的记忆中直接是没有爹娘这个概念的,这几日奶奶一直逼着他叫爹叫娘叫哥哥叫姐姐,哥哥姐姐还好办,他勉勉强强地能叫出来,但是其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让他叫爹叫娘比杀了他还难受。勉勉强强叫了一回,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广源夫妇没有法子,就对赵小舟说不叫就算了,赵小舟也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那就是于昭湘称呼广源夫妇为老爷太太。

看到自己的三儿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夫妇二人非常高兴,对小舟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于昭秦和于昭楚同一年进的私塾,读了七年私塾后,于昭秦已经十六岁了,他长得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腰粗肩厚非常墩实,四方脸膛,浓眉大眼,颇有继祖的模样。于昭楚则和他完全相反,他高挑身材,瓜子脸,细长眉,皮肤白皙,和于昭湘模样相仿。于昭雪生就一付美人胚子,她身材苗条,鸭蛋脸型,齿白唇红长得很讨人喜欢,因为附近没有招收女生的私塾,所以没有进过学校。但是夫妇两人宠爱她,私下里教她认了不少字,也读过不少书。

兄妹三人乍一见到他们的弟弟于昭湘时相互别扭了一阵,但是随即就玩在了一起。于昭秦已经过了玩耍的年龄,并且已经和商芝的一个姑娘订了亲,过了年或许就要结婚了,所以当他们的弟弟妹妹和街上的其他孩子玩游戏时,他只有远远站着看的份。

乡下的孩子,不上学校念书的日子,要么随着大人在坡里干活要么在河边或者山上放牛放羊。于昭秦和于昭楚自从他们记事起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除了腊月和正月,他们几乎没有一天闲着过。每到傍晚收工的时候,大人在屋里忙着做饭,孩子们便有了难得的的玩耍时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出来玩,村里到处能见到成群结队玩耍的孩子。于广源的大门外道路宽敞,因此就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

这天傍晚,他们又在玩“跑马熊”。

所谓“跑马熊”就是把孩子分成两排,两排孩子相隔十几米对面站着,每排孩子手拉紧手站好,一方喊道:“鸡鸡翎,跑马熊,马熊高,俺的人马尽你挑。”另一方就喊:“我们要×××。”于是×××就使出全身力气向对方的阵营冲去,如果没有冲断那一方的手拉手,就算失败了,被留在这一队里;如果冲断了拉着的手,那么可以领着没有拉住手的两个人回到自己的阵营作为自己的战利品,游戏直到另一方一个人也没有了为止。

于昭楚本来不想参加这个游戏了,可是他看到他的弟弟于昭湘在整个队里孤孤单单——既没有人挑他也没有人冲他,很无聊,就参加了和于昭湘对立着那一队。轮到他们挑人时,于昭楚就抢先喊弟弟的名字。其实众小孩没有人愿意挑他或者冲他,原因是尽管于昭湘年龄小但是力气很大,挑他冲他无疑是自找失败,有一次他在冲击对方时竟然把一个孩子的手腕给崴了!别人都怵他,一听到于昭楚喊他的名字,这一方人人紧张,而于昭湘抖擞精神如下山猛虎加足马力向对方冲去。他的方向是两个比他大得多的孩子中间,谁知两个大孩子看到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心里的气早就卸了,等到于昭湘冲到跟前时,两个人如同商量好了似的松开了手!这一松不要紧,毫无思想准备的于昭湘猛地向前摔倒,手心从硬地上划过,立即去了一层皮!他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看自己伤到哪儿了,径直跑到松手的那两个大孩子跟前给了他们俩一人一拳,拳头打在肚子上,两个人立即趴下了,——游戏不欢而散。

这件事很快被广源夫妇知道了,夫妇二人马上去这两个孩子家赔礼道歉,本来是要领着于昭湘的一起去的,无奈他死活不承认是自己的错。

在河阳,上九年坟往往在下午吃完晌午饭之后,四月二十八这天,于广源家又人山人海了。于继祖的外甥十几人,王氏的娘家侄和侄女子二十几个人,再加上这些人带来的孩子,整个院子满满当当。于广源夫妇忙活了八桌菜招待一干人吃完午饭,然后上坟的大军浩浩荡荡出发了。李氏带着一大群人去魏老三家里把定好的纸草拿过来,再加上亲戚带来的,看上去花花绿绿一大片。两个觅汉一人挑着一担食盒在前面走,于广源手牵着他的小妹子紧随其后,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白的。于昭秦、昭楚、昭湘在他们两个人的后面也是遍体素服。再后面就是来上坟的男亲戚了。赵小舟本来可以不来上坟,但是她坚持要来别人就没有多说什么。她和李氏领着一大群女眷在后面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队伍的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或者几件扎制的纸草。

到了继祖的坟前,赵小舟打量了坟的四周,发现在坟堆的前面已经用石子铺好了一个甬道,甬道两边每边栽着八棵柏树,十六棵柏树都有胳膊粗细了,它们的枝叶在甬道上形成一片绿荫。甬道的最南面用两块条石做了个门口,门口外面有两个石狮卧在那里。

看着这一切,赵小舟感到非常满意,她知道自己早晚也会长眠在这里。

两个觅汉把所有的供品从食盒里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坟前两米多长的石头供桌上,拿来的所有纸草全部堆在供桌的后面,纸草太多了,跺了足有两米高,像一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于广源拿出火柴把堆成一座山的纸草点着。看着火光冲天而起,广源夫妇后退到供桌以南,趴在地上“爹啊娘啊”地嚎啕大哭起来,他们的哭仿佛是一个信号,身后立即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痛哭仿佛具有传染性,有时候人的心情并不是十分痛苦但是在别人的哭声感召下也会大放悲声,看到自己的爹娘哭成一个泪人,原本对于祖父母没有什么深刻印象的昭秦、昭楚、昭雪也趴在地上“呜呜”大哭。于广忆在哥哥的身边更是放声大哭。

在场的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于昭湘,他呆呆地站在人群的外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哭泣,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一地的哭者,面无一点表情。

在乡下,九年坟是最后一个大规模祭祀逝者的形式,上完了九年坟之后,人们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来烧烧纸,上上供,规模都很小。一般来说到九年坟的时候,亲人的痛苦已经逐渐淡漠了,但是即使是内心没有一点痛苦,在坟前也要大放悲声,实际上是做给外人看的。

外来的亲戚们象征似的哭了几声后,都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腿上的土打算回家了。于昭秦、于昭楚、于昭雪也停止了哭声。趴在地上痛哭的只有三个人了——赵小舟、于广源和于广忆。

于广源每次来到坟前就会勾起他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绝大多数源于他对于母亲的感情。母亲在他八岁时带着他回到老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母亲的眼里他就是生活的全部。母亲一生烧香念佛其实全是在为他祈祷平安和幸福。于广忆的哭其实是在陪着母亲或者说受母亲的感染,因为赵小舟此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是啊,她有多少的心里话要向继祖诉说啊!

自从继祖去世后,她只好从后院走到前场勉力支撑着这个家,夏掌柜年龄大了要告老还乡,她给了夏掌柜一大笔钱,感动得夏掌柜泣不成声,夏掌柜回到家后,立即把在青岛给人做账房的小儿子叫回家来,命令他到省城为于家粮行打工,嘱咐他只可于家不用不可背弃于家。几年后小夏就成了于家粮行的掌柜;她为曾经充当过继祖孝子的两个店小伙说媒娶亲;为了能在省城站稳脚,在于广忆一岁生日的那天,她抱着她来到省城驻军吴旅长的府里拜了吴旅长的三姨太为干妈;粮行不时受到地痞恶棍的欺凌,她虚与委蛇,化险为夷……

于昭湘四岁、于广忆三岁时,她开始教他们两个识字算数,四年后姑侄二人都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和千家诗了,对于汉赋和宋词两人也有所涉猎。于昭湘八岁、于广忆七岁时,赵小舟把他俩送进学堂,于广忆进的是省立女子小学,于昭湘进的是省立高等小学,这两所学校都是省城乃至整个海右省最高级的小学了。九年来她为两个孩子操了多少心啊,即使是伤风感冒都能吓得她整夜难眠。于广忆还好说,从不惹事生非。但是于昭湘自从进了学校,几乎没有一天不惹出点乱子来,他无论是对老师还是对学生总是一副瞧视不起的样子,极少见他睁大眼睛看人。和同学玩耍时不是伤着这个就是碰着那个,几乎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来告状。有多少次她举起鸡毛掸子准备教训他,但是最终无奈地放下——每次于昭湘都睁大眼睛看着她,一副无辜的样子,她怎么下得去手啊!每到夜深人静的晚上,对继祖的思念涌上心头,与继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都回忆得清清楚楚,她每天都生活在对继祖的无尽怀念之中。她的大嫂子曾经动过再给她找个人家的念头,但是先和她大哥商量的时候,被她大哥的一句话噎了个半死,小舟的大哥说:“你要不想活了的话,你就去对她说说看!”

古人云“相随心生”,九年的时间她被生活折腾得面目全非。十年前她和于继祖回老家给于昭湘过满月的时候,她的相貌曾经引起多少村人的羡慕啊!因为她自小是天足,所以整个凤鸣镇人从她回家那一天起就没有人逼着女孩子缠足了,偶尔有的父母要给女儿缠足时,孩子说一声“于家老奶奶还没有缠呢”,父母就不再坚持了。

而今,年仅四十五岁曾经是美如天人的赵小舟已经是鬓发斑白,她的眼角堆满了鱼尾纹,看上去像一个慈善的奶奶了。

众人把于广源和于广忆从地上拉起来,劝住了他们的哭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止住赵小舟的哭声,她还在用嘶哑的声音在倾诉着:“恩成啊,你起来看看咱们的闺女啊……”李氏和昭秦昭楚昭雪都在旁边劝她,亲戚们也围上来了,然而无济于事,赵小舟仿佛要把九年来的委屈倾诉得干干净净。

旁边的于广忆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于昭湘在人群的外面发愣,突然高叫一声:“湘,过来。”于昭湘如奉圣旨几步走了过来俯下身子,拉着他奶奶的手说:“奶奶,别哭了,咱回家吧。”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赵小舟立即止住了哭声,站起身来抚摸着于昭湘的头命令道:“湘儿啊,给你爷爷奶奶磕个头吧!”于昭湘马上跪下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众人心里无不感叹。

上完九年坟,赵小舟和广忆、昭湘又在老家住了十来天。十来天里,小舟领着广忆和昭湘去看过村前龙吟河,爬上过村后的凤鸣山,村里的老老少少也认识了一多半。

有一天傍晌,于广源夫妇正在家里准备午饭。村中一个姓张的孩子由母亲领着找到了家里,告诉夫妇二人说于昭湘把他给打了。

广源觉得纳闷:他认识这个孩子,知道这个孩子有十三四岁了,个子比昭湘高出半个头,昭湘怎么打得过他?但是既然人家告状告到家门了就不能不过问一下。姓张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说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广源两口子云里雾里。马上把于昭湘从外面叫进来,于昭湘死活不说缘由。赵小舟在后屋里听见说话声过来了,她问于昭湘是怎么回事,于昭湘只是说这个大孩子欺负人,具体的事他就不说了。

亏得于广忆从外面回来,她亲历了打架的全过程。

原来姑侄俩一早去村后的凤鸣岭玩耍,在向阳的缓坡上有许多放羊的孩子在那里吹杏核玩,姑侄两人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这时从山坡下又走过来一个男孩子,这孩子穿一身丝棉衣裳,脖子上戴着一个银项圈,银项圈上缀着一把长命铜锁,看上去不到十岁的样子,长得胖乎乎的,两个腮嘟噜着很喜人见。吹杏核的几个孩子看到他来了也顾不得玩耍了,一起围上来向这个孩子要钱。这个孩子把口袋抠了又抠也没有拿出一文钱来。为首的那个姓张的大孩子不乐意了,劈胸捣了这个孩子一拳。只见这个小孩圆睁着眼睛,攥紧了拳头做出了要回击的样子,高声威胁道:“好家伙你再打一下试试!”大孩子哪里在乎他这一套,接着又捣了他一拳。这个孩子还是摆出那一套姿势说:“好家伙你再打一下试试!”那个大孩子一点也没有犹豫立即又捣了他一拳,如此反复十多次。

旁边观战的于昭湘又好笑又生气,他一个箭步走到两人的中间,朝着姓张的孩子学着小男孩的口气说:“好家伙你再打他一下试试。”这些孩子都认得他们姑侄俩,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谁也不愿意服软,大孩子随即又给了这个小孩子一拳,于昭湘火了,跳起来一脚就把这个大孩子踢倒了,大孩子当然不服气,爬起来和于昭湘打在一起,但是他不知道于昭湘跟人学了几手功夫而且天生神力,不一会儿就被于昭湘打得鼻青脸肿。

于广忆刚刚说完事情的经过,就见孟宪仁的继母李氏领着一个男孩子颤颤巍巍地走进于家前院。看到张姓孩子的亲娘,老太太老泪纵横,声泪俱下:“张大家的,你说我孙子怎么得罪了你儿子,一见面就要钱,不给就打,今天你不给我说明白,我就和你拼了这条老命!”老太太边说边掀起孙子的衣服给人看胸膛,果然,这个小男孩的胸前红中带青。

张姓男孩的母亲一下子蔫了,只好虚张声势地拍打自己的孩子几下,骂了几句。老太太哪里肯罢休,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孙子所受的委屈,说得张大家的愧悔无地。最后在广源夫妇的说和下,张姓男孩下了保证不再欺负孟宪仁的儿子,老太太才消了气,拽着自己的孙子颤巍巍走了。广源夫妇要给张姓孩子的母亲一吊钱,但是她哪里好意思要,一边骂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去了,广源媳妇撵上她硬是把一吊钱揣进她的口袋里。

从那一天起,孟宪仁的小名叫“加官”的小儿子就跟定了于昭湘,每天天不亮就来找他玩,对于昭湘言听计从,本来两个人仿佛年龄,但是加官总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于昭湘“三爷爷”,从此,欺负他的人就少多了。

自从九年前孟宪仁弟兄三个分家后,宪仁的继母李老太太始终和宪仁住在一起,分家后宪仁曾经和母亲提出要给他的两个兄弟一些家产,老太太却死活不同意,她对宪仁说:“就你那两个兄弟,给他座金山也不够他祸害的!”

真是知子莫如母,宪义和宪礼弟兄两个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把自己名下的田地变卖净尽,几乎要到了沿街乞讨的地步。而孟宪仁在这十年里,把自己的家业扩大了十几倍,其原因除了他勤俭持家、经营有方之外,还与他发了一笔横财有关。

在龙吟河和凤鸣镇之间、官道以东有一块空闲地,空闲地约有十几亩,原来是人家的房基地。

说起这块地来却有一个传奇般的故事:明洪武年间,在河阳东边的落霞县县曾经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富翁,大富翁姓王,人称“王百万”。王家在元朝时曾经主管海右一省的盐业,其家之富可想而知。改朝换代之后,王百万见风使舵地拿出五十万两银子上缴国库,朝廷给予了嘉奖:王氏子弟五人入太学读书。王百万心情很高兴。

人一高兴不定会有什么兴致,有一年的夏天,他就心血来潮带几个随从乘舟逆流而上,来到河阳凤鸣镇境内,忽然感觉到河北岸隐隐有祥云笼罩。他弃舟上岸,站在河堤上往北观看,看到龙吟河以北的一块地方——将军坟以北——隐隐有仙气笼罩。

王百万心中忽然一动:若在此安家居住必能财源滚滚子孙茂盛。

也是有钱指使的,王百万回家之后立即操作这件事,他首先高价买下这块地皮,雇人采集凤鸣山石头把房基打夯压实——石子厚度约有三尺!因为需要的青砖太多,运输又极为不便,王百万决定自己烧制,于是又买地建窑开始烧砖。当主要的房屋打起盘子来之后,一件灾祸不期而至:有人告他谋反!原因是他选的这块宅基地有帝王之气,非反而何?!

这本是无稽之谈,然而洪武皇帝就信了,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这哪里是洪武皇帝相信王百万会谋反,不过是眼馋他的财富而已!随即王家被抄,全家老少解往京城,好好的一个大家族顷刻树倒猢狲散,朝廷最后给王百万定的是谋逆大罪,王百万被腰斩,同时灭三族!

传说王百万的两个小妾因为回娘家而幸免于难,这两个小妾都有孕在身,后来一个生了男孩,一个生了女孩,不过她们两个最终隐姓埋名,一生不敢出头露面。还有一个更为离奇的传说:王百万因为朝廷有人,所以提前知道灾祸将至就把自己最值钱的珍宝装入一个大石匣,把石匣深埋在龙吟河底——你朱元璋不是眼馋我的财宝吗?绝不能叫你如愿!

据说这个石匣至今还沉睡在龙吟河底,传说只有生育十个儿子的人才有资格拥有这个宝匣,而至今龙吟河两岸没有一户人家生育十个儿子。传说有一年一个老太太带着十个儿子来到龙吟河畔,十个儿子一登上河堤就看见石匣静静地躺在河底,他们大喜,立即潜入水底拿出大绳子绑住石匣,然后齐心协力往上拉,就在石匣刚刚露出水面的那一霎那,老太太兴奋地大声喊道:“他姐夫,使劲拉啊!”话刚说完,绳子“叭”一声断了,石匣立即无影无踪了!原来老太太只有九个儿子,为了得到宝匣,她让闺女女婿来凑数!

华夏儿女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曾经留下了数不尽的传奇故事,尽管许多故事的起源带有浓浓的血腥味,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其血腥味逐渐淡薄,最后只剩下仿佛美丽的部分让人世世代代口耳相传、津津乐道。孟宪仁自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王百万的故事,对其中的大部分他只是当作笑话看,但是他确信历史上确有王百万这么个人物,因为王百万的房屋遗址至今还在那里成为无主的土地;王百万烧制青砖的遗址——一百亩洼地——现在于广源名下。

和两个兄弟分家后,孟宪仁勤勤恳恳操持着这个大家庭,地里活忙时就下地干活,有空的时候就赶上马车——宪义、宪礼的马车都卖给了他——去给人拉脚。有一年拉脚时走到王集县境内的一个不大的村子里,适逢暴雨,为避雨他来到一户人家的门楼前。

这户人家很好客,尤其是当知道宪仁是凤鸣镇人时极力邀请宪仁进家里喝水。闲聊时,主人告诉宪仁:他姓“正”,祖上姓王,洪武年间因为在凤鸣镇盖房被灭三族。他的一席话更使得孟宪仁相信了流传了多年的王百万的传说。户主人告诉他自从他出生以来就改姓“正”了,取王心乱的意思。宪仁临走的时候,户主人似乎随便问了他一句:凤鸣镇的王家遗址还在吗?

孟宪仁此时好像心有所动,告诉他说早就让人翻成了良田了。户主人直喊“可惜”,他告诉孟宪仁:他们老家有在房子下面埋银子的风俗,一般来说都在房子的四个角上埋银子讨吉利。孟宪仁心中不禁一阵狂喜。

回到家后,孟宪仁立即找到凤鸣镇镇长,说想用五百大洋买王百万的房屋遗址。镇长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块地被夯得如铁般结实,开垦成耕地难上加难,本来是不值几个钱的无主废地,现在有人愿意出五百大洋买下真是天喜地喜灶王爷爷喜三日!于是马上找人写好地契送县里盖好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块地从此就归孟宪仁所有。当时凤鸣镇人无一不说宪仁糊涂。

从此之后孟宪仁和他的两个儿子有空就呆在这块地里挖啊掘啊,挖出的石子运到自家的场院里垫场院。地面太结实了,一天挖不了多少。这个工作整整进行了一年,一年后人们看到孟宪仁和他的两个儿子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挖,他们只是挖了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坑。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但是有一个人曾经在夜里子时看见孟宪仁推着满载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独轮车从坡里回家,这个人随便问了宪仁一句:“车子上装的什么?”“是银子。”孟宪仁笑着回答,这个人当然不相信。

但是孟宪仁确实是用独轮车往家运银子!白天挖出的银子藏在地下,晚上推着小车来运回家去——他这是拿着实话哄人呢!孟宪仁大大小小一共挖出一百多锭银子,最大的五十两,最小的也有五两!

发了横财的孟宪仁并没有把银子窖起来,而是在青岛开了一个绸缎庄。河阳盛产丝绸,凤鸣镇以北的几个乡镇几乎村村有机户,夜夜机杼声不绝于耳,织出来的丝绸有一部分就进入了孟宪仁的绸缎庄。

孟宪仁确实是发了,他的家产大有超过于广源之势。他发家的同时,他的两个兄弟却败落了。李老太太把宪义、宪礼的儿女笼络到自己身边,照顾他们吃穿,却不管两个儿子的死活。宪仁看不过眼,经常给他们俩人钱财,无奈这些钱很快就输光在赌桌上。后来,孟宪仁的两个弟弟出外讨饭回到家时,孟宪仁又为他们两个翻盖了房屋、购置了田地。

孟宪仁的所作所为赢得了乡党的一片赞誉,他的声望也如日中天。但是事不如意常八九,孟宪仁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即将娶亲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死了,孟宪仁痛苦不已,幸好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三,小的九岁。

孟宪仁的小儿子就是叫“加官”的那一个,夫妇两个对他宠爱有加,老太太更是拿着他如珍宝一般。加官自小多病,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老太太亲自去远在百里以外的寺庙里求来了长命锁挂在他的脖子上,而且每当加官出门玩耍,老太太总要放几个铜板在他的口袋里,让他遇见要饭的便施舍。村里的孩子们摸上这个规律后,见到加官就问他要钱,加官生性胆小,别人一吓唬就乖乖地把钱给人家。那天刚一出村就碰到要饭的,他一股脑地把钱给了要饭的,当姓张的大孩子问他要时,他确实是一个铜板也没有了。

对于于昭湘的所作所为,赵小舟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于昭湘如果一天不惹出点事来反而不正常了!

于广源现在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于昭秦和于昭楚都已经上过七年私塾,这在乡下已经是很难得了,私塾老先生张茂才说他们俩都天资聪明,送他们俩出去深造必然能成大器。于广源现时急需一个人下来帮他操持家务,同时他也知道现如今盗匪遍地军阀横行,家里需要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面,因此他决定送昭秦昭楚弟兄两个中的一个去县城中学读书,另一个要留在家里帮助操持家务。

按常理论,谁都想出去读书深造,所以不好硬性规定孰走孰留。在征求了赵小舟的意见后,于广源决定采用抓阄的方式决定两个人的去留。

在赵小舟回省城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团团围坐在客厅里的大方桌周围,桌子上放着一个瓷罐,于广源写好两个纸阄放进瓷罐里,然后摸出烟袋,点燃了一锅旱烟,平静地对昭秦和昭楚说:“好了,你们谁先抓?”弟兄两个都默不作声,没有人先去抓阄。沉默了一会儿,于广源说道:“楚,你小,你先抓。”于昭楚迟迟疑疑刚要伸手,于昭秦突然站了起来,红着脸说:“奶奶,爹,不用抓了,我留下,弟弟出去读书。”一语惊四座!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其实这也是于广源的本意,他本来就想给昭秦早娶媳妇早早地帮助他支撑这个家业。但是于昭秦做出这个决定该有多么难啊!他刚刚听说河阳城里徐家的徐燃从法国留学回来已经在省府里做秘书了;徐焕今年刚满十八岁就已经考入了北京大学什么法学系;河南商家老大商志俊也已经考入了海右省立大学。这不就是出人头地吗?!但是他知道弟弟比他更热衷于求取功名,在操持家务方面父亲更需要他的帮助。他只好在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第二天,赵小舟带着广忆、昭湘上路了,孟宪仁的小儿子加官哭着送他们直到龙吟河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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