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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河发源于岩岭,它基本上就是平原县和河阳县的分界线。出河阳县境内之后,龙吟河蜿蜒向东南汇入更大的鱼河,它自西向东流经岩左、山阳、平原、河阳、宋里五县,最后在落霞县境内汇入鱼河。盛水季节,龙吟河一泄王阳,波涛滚滚。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大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没有止住。平原、河阳两县的成千上万成年男子齐集河堤,手拿锨、镢、二叉子、麻袋,齐心协力加筑堤防。

河水越涨越高,不太宽阔的河里竟然是波涛汹涌,声震数里之外,把准备救灾的人吓得肝胆欲裂,许多胆小的人已经是连滚带爬地往堤下跑。

在凤鸣村这一段堤上形势更是吓人,河水离河堤仅有三尺,河堤之上除了几个胆大的,其余的人都拼命往家跑——河堤眼看就保不住了,该想什么办法想什么办法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河中突然传来一声低吼,类似于牛叫,叫声虽然不大,但是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叫声过后,就听见河堤之上的几个人齐声欢呼:“退了,水退了!”

那几个在河堤上始终不走的几个人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人们忘不了向他们打听那一声吼叫到底是怎么回事,村民隐隐觉得洪水退却与这一声吼叫有关。

这几个人起初相约谁也不说,但是经不住人们的一再要求,在喝了好几十家子的酒之后,他们终于说了实话:河水暴涨之时,从西边突然过来一个巨浪,这几个人正在惊慌之际,巨浪在河中心起起伏伏蜿蜒而来。透过巨浪,他们发现一头怪兽——披甲、无角、四足、其大如牛——在河中低吼一声,顺流东下,怪兽去后,水面立即降下六尺!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蛟吗?”人们纷纷猜测。

然而,不管怎样,凤鸣村民把这次获救归功于龙王显灵。龙生九子,蛟是其中之一。村中几个大姓的族长决定把这条一直没有正式起名的河叫龙吟河并上报县府。

从此这条河流有了正式的名字——龙吟河。

这条河自古以来是沿河两岸村民童年的乐园,割草、放牛、捉鱼、捞虾、钓王八……这些事于继祖没有一件落下,即使在寒冬腊月,这里也有无穷的乐趣:滑冰,打懒遛,破冰网鱼……龙吟河,于继祖梦中的河!他曾经无数次地想,有朝一日他离开商界,回到老家,一定在河边建一座茅屋与龙吟河朝夕相处,死后他也一定要埋在龙吟河畔。

然而,商界一入深四海,从此于郎是路人!

每次经过龙吟河,于继祖都放慢脚步,眼睛贪婪地看着这条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长河,如同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在吃奶的空隙抬头看着母亲。

过了龙吟河,于继祖让两辆马车走在前面,而他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每次回老家都这样,妻子和儿子都习以为常了。龙吟河以北的道路显然已经清扫过,马踏在上面稳稳当当,一点也不滑。

不知不觉地,于继祖和马车落下了一段距离。

前面突然出现一匹白马,马上之人一身绸缎,服装整齐,白白的山羊胡子梳得一丝不乱,见到于继祖之后也不下马,拱手道:“表爷,孙子今日去西南,忘记捎烟包子,麻烦你告诉我家老大,叫他给我送过来。”说完这话,继续骑马前行。

于继祖既生气又纳闷,他认得这个人,此人就是同村的孟昭和,论辈份叫于继祖爷爷。生气的是孟昭和每次见了他都恭恭敬敬,今天怎么连马也不下了?纳闷的是孟昭和不会骑马啊,今天雪大路滑,怎么骑上马了?

因为带着这样的心事,于继祖无心再看路两边的雪景,急急撵上马车,而这时,马车已经来到了凤鸣村南大门。

天已经大亮了,南大门外黑压压聚集着一大群人,于继祖知道这是村民在迎接他,每次回家都这样。

村民在寒风中站着,有些人手里还拿着条帚、苕帚、铁锨等——显然是刚刚打扫完雪。他双手抱拳,团团向周围的人一揖:“继祖谢谢众位乡亲了!”然后他又和几个老年人寒暄:“你们老几个怎么也来了,冻坏了叫我心里难安啊!”

一个年龄最大的人说:“继祖叔,你是我们村的恩人呐,没有你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塡欢了哪条野狗呢!”“是啊,是啊……”周围一片附和之声。赵小舟和老夏也下了车向周围的人问好。

就这样,继祖一路和乡亲们寒暄着,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于广源的两个儿子——老大六岁、老二四岁在门口迎接爷爷。于继祖脸露笑容,刚要招呼乡亲们去家里坐坐,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叫住儿子广源,问:“昭和家老大来了吗?”

广源脸上顿显哀容:“他不能来了,昭和昨天去世,现在恐怕在家发倒头马吧(给死人烧纸草)。”说完这话,广源突然发现父亲的脸上顿时一片灰暗,他以为父亲伤心过度,也没有太在意。

“你招呼乡亲们屋里喝茶,我去昭和家看看。”不等广源回话,于继祖急急向村东孟昭和家而去。“继祖真是重情意之人呐!”乡亲们心里都在感叹。

谁也不知道于继祖的心事,与孟昭和交好是一回事,更主要的是他大白天见鬼了,而且受鬼之托,需要马上去完成。几十年来谁也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是以讹传讹,但是即使到了现在,凤鸣村人也都相信这是真的。

离昭和家大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上,纸人纸马排了满满一个路口,许多人在那里帮忙。

在河阳县帮人做事称作“帮工”,但是如果帮人做白事则称作“帮忙”,不能说错了,如果说错了主人家会不高兴。

帮忙的见到于继祖纷纷上前打招呼,孟家的三个儿子——孟宪仁、孟宪义、孟宪礼一见到于继祖,连忙哭着跪了下去,于继祖心里一阵酸楚,但是他不喜欢在人面前流泪,忍住泪搀起他们哥仨:“先不要哭,东西都备齐了吗?”“齐了,就等着发送了。”“你爹的烟包子装上了吗?”孟宪仁一愣,他确实忘记了放上烟包子。

“把烟包子装在白马上面的口袋里,我来给你爹念路引。”

孟家小儿子宪礼赶紧跑到里屋,拿出烟包子,放进白马上面的口袋里。

由于继祖亲自给父亲念路引这是多大的荣幸啊!不禁孟宪仁弟兄三个感激莫名,而且所有帮忙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理丧的孟氏族长一声高喊:“发倒头马了——”一个帮忙的拿出火镰,把摆了一地的纸草点着了。

孟家老大孟宪仁手拿伙叉,上了一个高凳子,向着西南哭喊道:“爹啊,爹啊,向西南啊,你一路走好啊!”刚说完这几句他一头从凳子上栽下来,伏地嚎啕大哭,周围的亲人哭声震天。

于继祖双手捧着路引高声念道:“今有孟氏昭和,享年六十八岁,前往丰都安居,孝男宪仁宪义宪礼,备轿车一辆白马一匹,御手一名叫顺手觅汉一名叫顺心,金银若干,一路打点,凭票过境,诸事无碍,强神恶鬼不得阻拦。”

于继祖念完路引,顺手把它投向火中,说来也怪,燃着的路引飘飘浮浮,升空而起,越来越高,瞬间不见没了踪影!帮忙的人都看呆了。

念完路引的于继祖并没有马上回家,他走进孟昭和的家里,安慰了孟昭和的老伴李氏几句,又在棺材前面的火盆中为孟昭和续了纸草方才回家。

于继祖回到家中,看到儿子于广源正陪着几个老家人喝茶,他感到非常满意。

“老伙计们,请你们稍等一下,我去见见老婆子再出来拉呱。”“应该的,应该的,快去吧。”几个人纷纷道。

于继祖这次回老家,主要是为广源刚刚出生的儿子过满月,孩子是腊月初一的生日,应该是大年二十九喝喜酒,但是广源觉得这一天家家都在忙活,甚是不便,所以定在二十八这一天。

于家早在原来一套四合院的基础上又在其后面建了两栋房子,前后三栋房用中门相通连成一体,又各自向东开偏门自成院落;住房的东面是一排长长的场院屋,场院屋坐西朝东,与住房之间正好形成一个过道。正门在过道最前面,与临街房连成一体,布局紧凑,安排严谨。王氏和三个孩子住在中间那栋屋,广源和媳妇住在前排四合院里,最后一栋一般不住人,只是在过年祭祀祖宗时使用。

继祖来到大太太王氏的屋里,看到赵小舟已经在那里,她和大太太聊得正热乎,族中的几个老年妇人也在,见到于继祖赶忙站起来问好。

可能是四世单传的缘故吧,于继祖在村里辈分最高,村里于家、孟家的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是晚辈,所以他一进屋,弄得那几个妇女很不自在。

广源媳妇原本是住在前面的四合院里,因为生了孩子,王氏让她搬过来和她一块住,以便照料。王氏住东间,李氏住西间,两个男孩暂时和广源住在一起。

此时广源媳妇也在婆婆王氏的房间陪着拉呱。她是王氏表妹妹的女儿,与广源是亲上加亲,所以与婆婆的关系很融洽,对婆婆一直以“姨”呼之。看到公公进来,广源媳妇忙站起来行礼。

“坐下吧,孩子,你可是于家的功臣啊!”于继祖笑着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儿媳妇说这话了。他与小舟虽然两情相悦,恩恩爱爱,但是结婚十多年了却没有一子半女,倒是广源媳妇,却以两年一个的速度连着生了四个孩子,老大于昭秦六岁,老二于昭楚四岁,老三于昭雪两岁是个女孩,还没满月的这个男娃等着继祖取名呢。

“你快走吧,你在这里我们都不自在!”王氏笑着对继祖下了逐客令。

继祖笑了笑,走中门回到南屋,与几个老朋友聊了一大阵子,要留下他们吃饭,他们坚决拒绝,说你们舟车劳顿怎么好意思打扰改日再说吧。

广源的两个孩子起初是在院子里玩耍,看到客人离开了,就磨磨蹭蹭来到继祖面前叫爷爷。老大于昭秦四方大脸和爷爷相貌神似,老二却是瓜子脸,眉清目秀随母亲。

两个男孩都是于继祖取的名字,于继祖把自己征战生涯中印象最深的地方作了孙子的名字,而且大名小名一块起。第三个男孩的名字于继祖在路上就想好了,就叫于昭湘。

两个孩子对爷爷没有一点记忆,他们甚至有点怕这个爷爷,但或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这时却情不自禁地走到了爷爷的跟前。老大于昭秦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父亲的卧室里,拿出烟杆和烟袋,双手举到爷爷的眼前,在他看来,像爷爷这么大的老汉是没有不抽烟的。

温情在于继祖胸中荡漾,他接过烟杆烟袋,把一捏烟叶摁进烟锅里。虽然没有抽烟的习惯,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拂孙子的一片美意。

老二于昭楚看到哥哥抢了头功,不免有点嫉妒,他马上跑到厨房,取来了火镰,看到爷爷把烟叶摁进烟锅,想给爷爷点火,但是力气太小没有成功,站在那里发呆。于继祖哈哈大笑,接过火镰,“嚓”地一声点着了火绒,把火绒摁在烟叶上,猛抽一口,烟叶就变成了红火头。

于继祖吐出一口浓烟,瞅着眼前这俩小家伙,忽然觉得象这样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自己竟是第一次品尝到。他从身上摸出两块“袁大头”给了小哥俩一人一枚。

起初这哥俩都不敢接,因为继祖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俩不准要外人的东西,但是在这小哥俩的心目中好像继祖不是外人,铮亮的银元也发着诱人的光,于是迟迟疑疑地从爷爷手里接过银元,小哥俩顿时乐不可支。

正在这时,于广源一步迈进来。刚才他代父送客后,夏掌柜要他领着去场院看看。来到场院屋,夏掌柜就和三个长工聊起了天,于广源自己就回来了。刚刚进屋,就看到两个儿子一人手里一枚银元,厉声问:“哪来的?”两个孩子立即象经霜的茼蒿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连话也不敢说了,只是抬头看着爷爷。

“我给的,怎么了?”声音不大,却有十足的威严。

“爹,不要拿钱哄孩子。”

“你叫我拿什么哄呢,你爹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碰到这么不讲理的父亲,还能说什么呢?广源只好不语。他哪里知道他的父亲正在吃他的醋呢?

和小舟结婚十几年了,竟然没有一儿半女,要在以前,他或许能埋怨妻子几句,但是现在的于继祖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一来是两人感情深厚,二来是于继祖觉得不生孩子的原因可能真如王氏所说自己杀戮过重。

于继祖一生杀人无数,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杀的都是该杀之人。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看法有了些许的改变,他开始为几十年前的那一次杀俘而忏悔。

那一年他十六岁,在河南南阳的一次战斗中俘虏了五百多捻子,因为无法安置,上司命令杀掉,于是他们面对手无寸铁的俘虏挥起了屠刀,在这些俘虏中有一个看起来比他都小的孩子,面对着于继祖的大刀,小俘虏的眼中满是恐惧、绝望甚至乞求!这种眼神于继祖一辈子也忘不了。有时候于继祖甚至会想:假若这个孩子的父亲知道儿子是这样死的,心里该是多么痛苦!

看到广源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继祖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对这个儿子,他无法说出一点不好。“去看看老三醒了吗?我还没有看一眼呢!这一阵子忙得晕头转向,把正事忘了。”

“哎。”于广源只是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弹。

“去呀!”于继祖不高兴了。

“爹,你别见怪,我看这个孩子来路不正。”一句话让于继祖目瞪口呆。

于广源知道他爹误会了他的话,忙说:“这孩子出生时不会哭,为了让他哭出声,拍打他的腚,谁知他发出狼叫虎吼样的声来,把接生婆吓出一身病。”于广源顿了顿,接着说,“还有,谁家的小孩没有满月就出牙啊,——前天这个孩子长出了两颗牙;别人的孩子这么大都会笑了,他从来没笑过;更气人的是,这么小的孩子看人从来不用正眼,眯缝着眼瞅人……”广源越说越伤心,眼看泪快都下来了。

“你胡诌八扯吧?”

“是啊,说出去旁人也不信,但是千真万确。”

于继祖本想立即去看看他的这个孙子,猛然想起一件事,问广源:“晌午饭准备了吗,老夏过晌要回老家,还得你去送他。马上吃饭。”

知道父亲回来,于广源早已经雇了一个厨师,说好干到正月十五,每天一吊钱。一说要吃饭,立即忙活起来,三下五除二整好了两桌菜。继祖、夏掌柜、广源和厨师在前屋客厅,王氏、赵氏、李氏和孩子们在王氏屋里。

“觅汉们呢?叫过来一块吃吧!”广源家和别的财主家不同,对觅汉如对家人。广源历来奉行一条祖训“常想有力之奴,不念无为之子”。他们家现于今雇着三个觅汉,大忙季节还要寻很多短工。

这三个觅汉中有一个老汉,看年龄不比于继祖小,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四十多年前就在龙吟河两岸转悠,他精神痴呆,满口疯话,年轻的时候经常给别人家打短工,跑遍了龙吟河两岸几百个村庄,然而这两年再也没有人雇他干活了,他只有四处乞讨,前年冬天讨饭到广源门口时,于广源留下了他,让他专管侍弄牲口。谁想看似疯疯癫癫的一个人却喂得好牲口,他喂牲口不但十分上心,而且方法独特管用:每天晚上定时不误地给牲口添两次草料;别人喂牲口是把草料和精料搅拌在一起喂,他则是只喂草料,而在饮牲口时把精料倒进水桶让其喝到肚里。两匹马四头牛叫他喂得膘肥体壮。因为他无名无姓,无家可归,大家都习惯称呼他“老吴”。自从来到于家,老吴的痴呆轻了很多。

另外两个人都姓商,家在龙吟河南的商芝,两个人都和于继祖仿佛年龄。本来他们两个人早就应该回家准备过年了,可是他们知道今年与往年不一样,广源家忙,因此两个人在家过完小年又回来了。

广源与这三个觅汉相处得让龙吟河两岸的觅汉们羡慕得要死,于广源不但和觅汉们同样下地干活而且和他们吃同样的饭菜。

广源得到父亲的允许,马上到场院屋把三个人叫了过来一块吃饭,三个人也没有很客套,跟着广源就过来了。因为下午要送夏掌柜,所以不敢多喝酒。在吃饭的过程中,于继祖发现老吴的看他的眼神很特别、很复杂,有畏惧、有仇恨甚至是怨毒。

夏掌柜的家在河阳城东的小夏各庄,离凤鸣村有五十里路,来回就是一百里,所以容不得半点耽误,吃完饭,于继祖知道老夏归心似箭,也没有过多地挽留,让于广源牵来两匹马套上棚车,立刻动身。世道不宁,于继祖让广源多带两个人,广源说不用让老吴自己跟着去就行了。继祖感到纳闷,老吴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能干什么,遇上劫道的怎么办?但是他比较相信他这个儿子,便没有多说什么。

于继祖信步来到王氏的屋里,看到赵小舟、广源媳妇正坐在王氏的大炕上,刚满两岁的小女儿在李氏怀里睡熟了。

尚未满月的孩子正躺在炕头上旁若无人地呼呼大睡,赵小舟足足等了这小子两个多时辰还不见他醒来。大炕在屋子的南面,北面则是王氏的供桌,上面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王氏天天供饭,月月烧香。自从有了孙女之后,香烧得更勤了,家里所有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烧香念佛求来的。

三个人正在谈论刚出生不到一月的这个孩子,小舟显然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多怪异现象出现在眼前这个孩子身上。

看到公公进来,李氏从炕上站了起来,马上被继祖止住了,她只好又坐下。继祖斜签着身子坐在炕帮上,低头看眼前这个孩子。

非常漂亮的一个男娃,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蛋。于继祖简直不能相信儿子的话。他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分开孩子的小嘴唇,果然,下牙床上分明有一颗小牙!

孩子随即醒了,眯缝着眼看着眼前这个人,洋洋不睬的样子,于继祖扬起手来向他做了一个要打他的手势,却听到他的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吼声,一下子把于继祖逗乐了。王氏和李氏则愁眉苦脸。

赵小舟俯下身子,仔细端详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奇迹在瞬间发生了!从不睁大眼睛看人的孩子在看到赵小舟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眼珠盯着她,一眨不眨!母性的慈爱在小舟心里升腾,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下颌,“咯咯咯,咯咯咯……”响亮的笑声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王氏和李氏惊得瞪大了眼睛。

李氏马上放下睡着的女儿,趴过去看她的儿子,孩子的眼睛又恢复了原样,眯缝着,一付待理不理的样子,气得李氏泪都下来了。赵小舟抱起孩子,脸紧紧贴住孩子的小脸,泪水顺颊而下!“咯咯咯,咯咯咯…”孩子笑个不住。

“孩子就叫于昭湘吧。”继祖一言九鼎。他们家的孩子都是大名小名一块起,于昭湘的小名就叫“湘”,同样于昭雪的小名就叫“雪”。

于家的辈份用字和同村孟家是一样的,这里有一段历史渊源。

凤鸣村建村时间是在北宋末年,由孟姓人家立村。于家是在明洪武年间来到凤鸣村的。

当时于姓的一个半大孩子从岩岭山区顺着龙吟河一路走来,走到凤鸣村边的时候又累又饿昏倒在一家财主的场院里。

财主姓孟,十分心善,就把他留在自己家里当了觅汉。时间长了,这个姓于的孩子的来路就被孟家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个于姓孩子老家是岩中县,父亲早逝,母亲孤身一人拉扯着他们弟兄二人,生活日艰。在一个大旱年头,母亲无力养活他们弟兄两个,万般无奈之际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到岩左县。

来到继父家后,继父对他们两个尚好,但是两个孩子经常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他们弟兄两个是“带肚子”。于姓孩子年龄虽小心志却高,对于别人的指指点点越来越难以承受,终于有一天,他和弟弟商量一起离开这个家。

弟弟为人老实懦弱,死活不答应。商量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气得他扇了弟弟两个耳光,然后背上一天的干粮自顾自地离家出走了。

这个姓于的孩子当年才十二岁,人过十二,大人指数,年龄虽小但是心眼不少。他沿着龙吟河一路行走,因为他知道但凡江河的两岸必然是村庄集中的地方,而且也是财主们集中的地方,找个好人家当个觅汉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事情不是想象得那样简单,他单薄的身体很难进入财主们挑剔的法眼,走了二百多里路竟然没有一个财主收留他。后来,他几乎是一路乞讨来到凤鸣村的。

当时凤鸣村有一个大善人,名字已经不被人所记住,人们都习惯称呼他“孟大善人”。当于姓孩子乞讨到孟大善人家时,孟善人收留了他,他总算是有了一个藏头的地方。

在孟家当觅汉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懂礼数、有心计,深得孟姓财主的喜爱,财主家七个闺女,没有男娃,孟姓财主索性就把他招了养老女婿。

一个孩子是不会知道自己这个家族的辈份的,在他生了自己的第一个小子之后,发现起名成了大问题,老家他是回不去了,他也不想回去,辈次怎么办?在商量了老丈人之后,就窝栽树,套用了孟氏的辈次。

几百年来,于家的辈次一直得到孟家的承认,于孟两姓几百年来被看作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之交,他们两姓的辈次相互承认,在凤鸣村几乎可以看做是一姓。如果于、孟两姓结亲的话非同辈不可。

因为于家是作为养老女婿扎根凤鸣村的,所以从那时起善待媳妇就成了于家的家风,南里北庄的人家都愿意把闺女嫁到于家。

自从于家落户凤鸣村,他们低着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勤俭持家,和气对人,深得孟家人的欢心。到了光绪年间,于姓人口已经超过了孟姓。于继祖的出现又给于家大大地长了一次脸。

他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位将军,也是方圆几十里最有钱的人,传说他曾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从省城运回几只大木箱,木箱里装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别人都认为那一定是金银财宝。凤鸣村所有想卖地的人家都愿意把地卖给他,因为他出的价格比别人高出几乎一倍。几年前他的一次善举更是让当地人有口皆碑。

光绪三十三年,海右大旱,河阳尤甚。谷雨那天下了一场小雨之后,一直到小暑才又落了几滴雨滴,麦子几乎颗粒无收。满指望秋天能好点,谁知道天天艳阳高照,偶尔阴几次天,打几个雷,下几个雨滴只是让水深火热中的海右人稍稍凉快一些。因为种不上别的庄稼,人们只好把地里全部种上了耐旱的红薯,就等着过俭年了。大约到了七月十五的时候,凤鸣村的住户除了少数几个地主人家之外,所有的粮囤都空了。河南的商玉斋商老爷家囤积的粮食被饥饿难耐的村人一抢而空,商家人开枪打伤了三个抢粮人也无济于事。卖地卖房子甚至卖儿卖女的事天天在发生。

于继祖恰在这个时候回到凤鸣村老家,他押送着四大车粮食,雇佣了十个带枪士兵护送,昼伏夜行赶到老家。第二天,于家家门口架起了十口大锅,十口大锅里米粥翻腾,香飘数里。本村那些吃不上饭的灾民、那些饿得两眼发绿的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就着感激的眼泪在于家大门口喝粥。

四大车粮食不到十天就施舍尽了,于继祖发电报给夏掌柜:商铺所有粮食停卖,想方设法运到凤鸣村。

为了照顾南里北庄财主们的面子,于继祖和儿子于广源开始大兴土木,在原来四合院的后面又盖起了两栋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原来的场院屋只有牲口棚和磨坊,借着这个时候,于氏父子又盖起了五间粮库、三间大敞棚、三间机房、两个猪圈,另外又起了三间瓦房供觅汉们住。施工期间,于继祖邀请村里所有挨饿的人来帮工,有力的出力,没有力气的老人和孩子来看热闹,所有到场的人统统管饭!于家的粮食则源源不断地从省城运过来。

那几天于家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瓦匠们拿出自己最好的手艺来报答活命之恩,不会瓦工的人就给瓦匠们打下手,就连七八岁的孩子也来搬砖递瓦,场面热闹而壮观。在饿殍遍野的海右省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完工那天,河阳县令郭奉孝带着几个亲随,扛着块大匾来到凤鸣村,一见到于继祖,他一打马蹄袖,“扑通”一声跪在了继祖的面前,连磕三个响头,说:“于老爷,我替河阳一县的百姓谢谢您!”说完,叫亲随奉上大匾,上书“厚德堂”……现在,这块匾就藏在最后边那栋房子里,但是于家从来没有挂起来过。

凤鸣村人是念情之人,在凤鸣村,无论是于孟两大姓还是张王李赵等其他弱枝,几年来总是把于家的大恩大德挂在嘴边。于广源现有三百多亩好地和一百多亩水洼,可以说他是整个河阳县最有钱的财主之一。

于广源并没有因为富有摆老爷谱,他和妻子李氏的穿戴和中等人家没有出入;他的伙食在十里八乡的财主中属于中下游;自己和三个觅汉种着一百大亩地,一年四季在坡里家里忙个不停;妻子李氏做饭、哄孩子,也是忙得一个恨不能劈成两个用,一旦有闲时侯,则不是纺线就是织布。

村里人都在感叹:“看人家广源两口子,论钱,人家多的几辈子花不完;论活道,咱们两个不顶人家一个,继祖家的祖坟真是冒了青烟了。”

每到收租的时候,于广源天天靠在场院里,对每一个前来交租子的人都会问一句:“老伙计,今年收得怎么样?”如果人家说托您的福收成还行,他就照常收下租粮;如果有人说今年收成不太好,他就在量粮食的时候少要三斗五斗。别人家的斗在装满粮食时使劲往地下蹾蹾,于广源家的斗则放在那里一动不动,粮食装满后拿着木板子把高出斗外的粮食刮去。南里北庄都知道于家的斗比别家的小一斤有余;但是当别人来借粮食的时候,于广源让觅汉把斗里的粮食使劲蹾,粮食溢出斗外也不刮去,这时候于家的斗比别人家的又大了一斤有余!

谁都知道于家富甲一方,所以有不少人想打于家的主意,但是慑于于家的声望和于继祖的地位而不敢轻举妄动。

于广源最近确实忙坏了,既要准备孩子的满月酒,还要准备着过年。面,早就磨好了二十袋,腊月二十六那天一早,王氏、赵氏、李氏三个人就一起动手揉面做饽饽、蒸饽饽。

继祖插不上手,信步来到隔壁的场院。场院占地足有一大亩,大门向东,另有小门和于家的住房相通。

场院里聚集了很多人,空地上支好了杀猪床子。知道于家杀猪,村里不少人来看热闹。今天于广源要杀三头猪,两头用来喝满月酒,一头用来过年,三头猪都在三百斤以上。

两个觅汉在闲人的帮助下把一头猪抬到了床子上,在肥猪的嚎叫声中,老吴左手拎一个铜盆,右手拎一把尖刀从屋里出来。

来到杀猪床子边,老吴随便把铜盆撂在床子下面,然后左手揽住了猪脖子,随即出手如风,尖刀准确无误攮向猪脖子并迅速拔出来,血立即如箭般射向铜盆。稳、准、狠,周围的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尖刀随即继续在飞舞,卸头、去蹄、扒皮、开膛、剔骨,一气呵成,等到白条猪挂到肉杆子的时候,旁边看热闹的老汉刚刚抽完一袋烟!在不时的惊叹声里,三头猪拾掇得停停当当,老吴脸不红心不跳,从容地拭净刀上的血迹,回到屋里继续睡他的觉去了,剩下的活统统由其他两个觅汉干就行了。

于继祖看得呆了!

老吴在屋里小睡一会又出来,看到两个商姓觅汉把猪下水拾掇好了,马上动手杀了两腔羊。

这时候,于广源已经把猪血在锅里煮了,用一个瓦盆端出来让看热闹的人尝鲜。羊血也煮了,但是没有分人,老吴说要做全羊,离了羊血不出味。

腊月二十七,凤鸣大集,于广源和三个觅汉在集上买好了鸡、鱼、蔬菜等必备物品,回到家后又赶紧拾掇停当。

当天下午,于广源又去了很多户人家借桌子、板凳、碗、盘、茶壶等,又把前后三栋屋收拾停当,准备在自己家里摆十五桌,还有五桌要借用本家的房屋一用。

有儿子在忙活,于继祖清闲自在,但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他,茶叶换了一茬又一茬,香烟启了一包再一包。两个小孙子在他的腿边转来转去,就像于继祖的两个小跟班。于继祖惬意而知足。

每天晚上睡觉时,于继祖和王氏都有拉不完的呱,他对王氏有说不完的感激之情。不用说别的,单说她把自己的儿子管教得这么有出息就让他感激莫名了。这次回来,他看到儿子在凤鸣村的名声大有超过他之势,对王氏的感激又加了一分。

每次回老家,于继祖都在王氏房里睡,这不是他和王氏的意思,而是小舟的意思。

小舟对王氏一向恭敬有加,她从来不把自己放在和王氏相同的位置,她称呼王氏“太太”而不是“姐姐”。

于继祖和赵小舟婚后第一次回老家的时候也是在腊月。回到家的当天晚上,于继祖想睡在王氏的房里,但是临睡觉前他被王氏半推半哄地送出房门。于继祖只好回到小舟的房门外,谁知小舟紧闩房门,拒不让进,于继祖无可奈何,在房门外哀求道:“巧儿,你想让我在外面冻死吗?”谁知小舟铁了心道:“你大太太都不怕把你冻死,我怕什么?!”于继祖只好再次回到王氏的房门口哀求王氏,王氏毕竟心疼丈夫,打开了房门。

从此之后,每次回家继祖都在王氏房里睡,成了一种铁打不变的定规。于继祖本来和王氏关系很僵,但是自从娶了赵小舟,他们的感情却一日好似一日。

因为于广源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分扎实,所以二十八那天尽管客人来得很多很多,伺候工作却是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于继祖安坐上桌,看着端菜的、送水的、陪客的人来人往,秩序井然,心里很是满意。本村的,外村的老亲都来了,多日不见的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热闹而喜庆。

“老天待我不薄啊!”于继祖在心里感叹。

忙完了满月酒接着就是年除日,商姓的两个觅汉都回家过年了,于继祖从早晨起来就马不停蹄地忙活,别人家二十八那天就贴好对联了,他却在二十九那天头晌冒着刺骨的寒风挨个屋贴春联;过晌,刚吃过午饭,马上要到村后山上的老墓田烧纸钱、放鞭炮,招呼已逝的列祖列宗们回家过年;然后挂影轴,摆供品,忙得不亦乐乎。

于广源本身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忙着心里才踏实。

从过晌申时开始鞭炮声就响彻了凤鸣镇,年味充斥了凤鸣镇的山山水水。吃完晚饭,于继祖、于广源、广源的两个儿子来到于家祠堂。每户人家去祠堂磕头时都要捎着最少一挂鞭炮,于广源则直接背着一麻袋。放完鞭炮后,祠堂内外的鞭炮纸足有一尺多厚。紧接着,于家男人们在于氏族长的带领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于家爷四个在人群的前面。磕完头之后,族内开始第一次拜年,这一道程序称作“安年”。

于继祖从祠堂中刚到家,拜年的人就挤破了门,此时的拜年就是给家堂上的列祖列宗磕头行礼。于继祖辈分最高、年龄大、亲支近派少,所以所以他不用去别人家磕头。虽然亲支近派少,但是因为于继祖和于广源的威信太高了,所以每年来他家磕头的最多。熙熙攘攘的拜年人直到亥时才散尽。然而,不到一个钟头,发码子开始了。

发码子是河阳和许多地方的风俗,时间大约在子时以后,各家各户并没有时间上的严格限制,发码子是祭祀天地的一种行为,感谢苍天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许有的人家尚未发完码子,第二轮拜年又开始了。这一次是给活着的长辈磕头。在于广源家,磕头的人陆续不断直到丑末。

第二天一睁眼,拜年的人又聚集了满满一屋。

大年初一拜年的是女人。在凤鸣镇,年除夕女人是不能到处走动的,她们只能呆在家里包饺子,看护蜡烛、贡品等。只有大年初一那天才能相互走动、相互拜年。

凤鸣镇人从腊月二十三辞灶那天起就忙活着过年直到正月初二送完年之后才得休息。

在河阳县,送年的时间各不相同,有的在正月初一早晨,有的在初一傍晚,有的在初二早晨,有的在初二傍晚,还有的在初三早晨。凤鸣镇的规矩是家家户户在初二晚上送年。对于“送年”的解释可谓千差万别,凤鸣镇人的解释是把请回来的列祖列宗送回去,祖宗们不走明路,所以送年必须在晚上进行。

送完年之后开始走亲戚,于继祖首先和儿子一起去看了自己的四个老姐姐,四个姐姐住在三个不同的村庄,因为喝满月酒时已经见了面了,所以于继祖只是在周里镇的大姐姐家吃了午饭,其他三个姐姐都是放下礼品,聊一会天就离开了。

到了初七那天,几乎所有的亲戚又一起来于家看望于继祖,少不了于广源好一通忙活。

初八那天,于继祖天不亮就起来了,每次回家过年,他都是在初八这天拜访河阳城里的徐家。于广源已经套好了马车,就等着上路了。

河阳城离凤鸣镇六十多里路,马车快走也得个半时辰,因为走得早,所以巳时未过,河阳城高大的青灰色城墙已经遥遥在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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