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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阳徐家原籍安徽凤阳,明朝正德年间徐家人徐敬川高中进士,分派来河阳任河阳县令。

在凤阳,徐家不是名门望族,经常受当地的大姓挤兑,徐家早就有迁出凤阳之意。徐敬川来到河阳之后,看到河阳一县民风淳朴,风水又极好,所以索性举家迁至此,徐敬川就是河阳徐氏的一世祖。

徐府坐落在县衙正北,原本是座两进两出的小院落,但是因为家族的兴盛,徐府一扩再扩,到光绪年间徐家府宅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河阳城,河阳县历来有句俗谚:“河阳县,徐一半。”

自从一世祖徐敬川高中进士后,徐家的兴盛时期就到来了,自明正德到清光绪年间徐家一共考出了九个进士,十四个举人。特别需要一提的是,在清顺治、康熙、雍正三朝,徐家人采取了与朝廷不合作的态度,三朝没有参加科举考试。康熙十八年三月,徐家八世祖徐瑜珂被强行拉到京城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结果徐瑜珂故意诗押错韵,文错抬格。正在急于笼络人心的康熙皇帝无奈只好放他还乡。

一直到乾隆末年,徐家才又开始了科举考试,这是因为一百多年没有人出来做官,徐家在河阳的地位有些动摇,如果徐家再没有人站出来走仕途这条路,徐家将面临被河阳人轻视的命运。

嘉庆元年,徐家子弟徐翻在殿试中高中一甲第二名,跨马戴花游街,开启了徐家第二个兴盛时代。嘉庆十八年,年仅四十的徐翻累官至户部尚书,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弟弟徐羽也进士及第。一门二进士,不仅在海右省名声大振,就是在整个大清朝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很多,河阳徐家一时名动朝野。

嘉庆二十一年春天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刚刚进入军机处的徐翻忽然闻到一股荠菜的清香味,这缕缕清香把他的思绪带回到河阳老家、带回少年时代。

在河阳老家居住的时候,每到这个季节,他常常放下手中的书本,带着他的幼弟徐羽来到西岭挖荠菜,他在前面用小铲子挖,弟弟徐羽提着个竹篮在后面捡。不知为什么,挖荠菜的画面多少天来始终缠绕在徐翻的脑海,招之即来,挥而不去。

清明节那天,他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写信给在莆田做县令的弟弟徐羽,约他一同辞官还乡。

徐羽历来对哥哥言听计从,接到兄长的信后,立即上奏皇上托病辞官。徐翻和徐羽的奏折几乎在同一天呈嘉庆帝御览。

一直视徐翻为肱股的嘉庆帝当然不舍得他离开,无奈徐翻徐羽弟兄两个的去意已决。

徐翻徐羽此举无疑是轰动朝野的大事。就徐翻来说,他可能吃透官场之情,谅透官场之险;但是徐羽是青年进士,做官的心正旺,怎么舍得弃官而去?急流勇退实在是人情之难,然而兄弟之情,血浓于水啊!

徐翻为官十几载,胸怀坦荡,匿人之恶,扬人之善,心宽如海,时人皆赞其为宰相器。因此还乡那天,文武百官相送,场面极其感人。嘉庆帝亲书一匾“乃兄乃弟是乡是人”相赠。

从此之后,弟兄二人抚琴西山,行吟龙吟。阅遍天下古籍善本孤本,穷通三坟五典九丘八索。在书法上,徐翻习颜。徐羽追柳,二人皆于颜柳之上独出新意,自成一体。徐翻善画山水,徐羽则于人物上见长,二人合作把河阳县“八景”一一画出,他们的“龙吟行吟图”和“西岭春晓图”在当时就千金难求了。

有一年,因为家族的兴盛,弟兄二人决定买地建房,北邻的王财主决定把自己家的一处房子卖给他们,但是王财主不要钱,而是要弟兄两个合作的一幅画,除此之外没有商量的余地。徐翻徐羽弟兄两个没有办法,只好合作画了一幅“东郊春行图”给了他,上面有弟兄二人的题跋和徐羽的一首五言诗。光绪年间王家败落的时候,这幅画卖了三万两银子!

自明朝正德年间以来徐家历代收藏的名家书画倾城倾国,徐家之富,路人皆知。

徐翻于道光三十年去世,在咽气的那一刻,徐羽就在床前,他并没有特别的伤感,而是俯身在哥哥耳边说:“兄长此去,且置好田园,弟稍后即至,”徐翻点头,含笑而逝。一年后,徐羽与世长辞!

徐家家规:亲兄弟不分家;族长有长子担任;不纳妾;不贪墨;不嫖赌;不恃强凌弱……违者死后不准葬入祖坟。现在的族长徐添字文长,前清举人,是徐敬川十四世孙。

于继祖和徐家的交往要追溯到于继祖在安庆跟随刘铭传赋闲的时候,当时徐添的父亲徐枚在安庆做知府,经常去拜访刘铭传,于继祖因此就认识了他。二人说话甚是投机更兼同是河阳老乡,所以倍感亲切。之后徐枚又给于继祖当了回媒人,把同是河阳望族的王家女儿说和给了于继祖,二人遂成忘年之交,于继祖对徐枚以“叔”呼之。于继祖每一次回老家都要去徐府拜访,这次也不例外。

于继祖的马车从东门进城,约有一刻钟的路程就来到了徐府的南大门口,徐家的南大门左右各有一间门房,大门在中间,门楣上面书有“徐家公馆”四个鎏金大字。其实原来门楣之上是“尚书第”这三个字,清政府倒台之后,原本对清朝好感不多的徐添立即亲书了“徐家公馆”换下了“尚书第”

于继祖下了马车,和于广源站在徐府门前,这时,从门房里走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人来,打扮得十分干练,于继祖向着这个年轻人说:“麻烦你进去禀告一声,说于继祖来拜。”

“是凤鸣镇于老爷吗?”年轻人说话非常客气而得体。

继祖忙道:“不敢,正是在下。”

“于老爷来还用禀报吗?请随我来吧。”青年人马上叫院子里的人来牵马卸车。

接着又向院里的一个小厮说道:“快去怡怡堂禀告老爷,说凤鸣镇于老爷到了。”小厮一溜烟向北跑去。

真是不进徐府不知道什么是富贵,徐府坐北朝南,房屋设计采用了安徽老家“三厅九栋”建筑格式排列,前后共有六处门楼,门额都嵌有石匾,上书“少保第”“良辅亮弼”“碧桃依云”等等。各门楼都采用通天石柱和石梁、石枋支撑墙体,底部是刻有莲瓣花卉的石质须弥座。门楼的建筑工艺精湛,上有砖石雕刻、斗拱花饰,匾额的枋檩柱头处也都雕刻有精巧图案。

刚刚穿过第三道门楼,就见两个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从北面急急而来,走到于继祖面前,前面的那个人拱手道:“不知恩成兄驾到,有失远迎,望祈恕罪。”

“哪里哪里,文长贤弟太客气。”

旁边的中年男子也上前说:“郭奉孝给于老爷请安了。”

于继祖认识这个人,知道他是河阳的县长,于是笑着说:“老父台何必这样客气。”

于广源也上前问安,奉上一个礼盒,里面是彭玉麟的一幅手迹。

一番客套完之后,于继祖对儿子说:“去后街看看你舅。”于广源答应一声,与徐老爷、郭县长告辞后,步行而去。

徐文长徐老爷喊过两个小厮:“去厨房告诉老吴,准备一桌好菜,有贵客来了!”又对另一个小厮说:“把燃儿和焕儿叫到怡怡堂,让他们两个认识一下我们河阳县的大善人!”

三人边说话边向后院走来,在一片修竹隐映之中出现一个月亮门,进了月亮门就是怡怡堂了。怡怡堂名取自论语,“兄弟怡怡”之意。这里是当年徐翻徐羽书画之室,非熟识朋友徐文长不会在这里会客。

一进门,就见一个大火盆放在屋子中间,里面的木炭燃得正旺,红彤彤耀人眼目。客厅正北墙上挂着嘉庆帝亲书的“乃兄乃弟是乡是人”匾额。

他们刚刚分宾主就座,就见外面走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一些的就是领于继祖进来的那个青年人,小的约有十岁上下,鸭蛋脸型,弯眉细眼,沉默可亲。“快来见过你们世伯.”徐老爷说道。

两个人走上前来,撩袍跪倒,一齐道:“世伯安好。”

“快快请起。”于继祖打心眼喜欢这两个孩子,小的他不认识,大一些的在门口就给他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举止大方、说话得体。

“这是舍侄徐燃,已经考入公派留学生,近几日要赴法国留学。”徐添指着那个青年人对于继祖说。接着又指着那个年龄小的说:“这是犬子徐焕。”

“这就是被人称作神童的令郎吗?”于继祖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骨格清奇,相貌不凡,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哪里是什么神童,众人以讹传讹罢了。”徐添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睛里满含笑意。

徐焕字明侯,是徐添的独子。

徐添在十八岁那年乡试考中举人,第二年即将要参加会试的时候,母亲病逝,遵制守孝三年;二十二岁时孝满,正要参加当年的会试,父亲亡故,遵制又守孝三年;三年后再启程参加会试的时候,谁知在北上京城的路上就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三个月,生生把考期错过。

历经三次变故,徐添心灰意冷,然而还有更令他头疼的事情:他的夫人头胎生的是男孩,结果在九岁上夭折;第二胎生的是女孩,刚到及笄之年又不幸染病,请遍名医也是束手无策,最终香消玉殒。这几件事情对徐添两口子的打击可想而知。此后五六年内徐添的夫人再没有怀孕,夫妇两人感到万念俱灰。徐家家规不准纳妾,所以夫妇二人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

就在两人彻底绝望的时候,徐添已经四十五岁的夫人突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之后生下徐焕。不幸的是,徐夫人因难产而死。

自徐焕出生之日起,徐添绝意仕途,将一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徐焕一岁识字,三岁能背诵千字文和千家诗,四岁开始,徐添亲自给他讲授论语。徐焕今年九岁,四书五经已经烂熟于心,在河阳县素有神童之名。

“叫你们两个人过来,是让你俩听听长者之言,以开你们的井底之见。”

徐添经常让儿子在贵客面前端茶倒水,听听别人的见解,长长自己的见识。徐燃、徐焕两个人遂在旁边的杌子上坐下。

郭奉孝郭县长是以赐同进士出身而入仕的,这在买官卖官的晚清政局中算是学问较高的了,他十年前就在河阳县做县令,而今郭县令改称郭县长了。十年不能升迁,与他的藐视上司大有关系。

在于继祖到来之前,他就在怡怡堂对着徐添大骂袁世凯是癞蛤蟆,是欺世盗名,是窃国大盗,是婊子养的……现在两个年轻人在场,他虽然不能说粗话,但是心中依然愤懑难忍:“袁世凯要是能得好死,我就从河阳城门上跳下去。”

徐添安慰他道:“袁世凯快要不行了,他已经中了‘二陈汤’之毒了!”

于继祖知道所谓的“二陈汤”是指陈宦、陈树藩、汤芗铭,所以会心一笑,接着说:“袁世凯这个鳖蛋为了自己当皇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山海铁路被日本人占了,他屁也不敢放,我们堂堂中国人做自己的火车竟然被那些倭寇呼来喝去,着实气人!”想到这里,于继祖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杨皙子和严复这两个东西,早年我还看他们是清流一派,谁知也去捧袁大头的臭脚。”徐添也禁不住动了粗话。

郭奉孝则越说越来气:“梁任公说得好: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赞成者,皆袁氏自赞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所谓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质而言之,此次皇帝之出产,不外右手挟利刃,左手持金钱,啸聚国中最下贱无耻之少数人,如演傀儡戏者然,其丑态秽声播于社会者,何止千百万事……前天平原县长李廉威来对我诉苦,说鳖头村袁老六包揽词讼在县衙颐指气使,我说你活该,要是我的话先打袁老六四十板子……”快五十岁的人了,生气起来如同孩子,看样子他今天不把袁世凯骂死不想罢休。

看到郭奉孝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知道他动了真怒,于继祖立刻转移话题:“行了,老父台,君子不和鳖生气,说点我们河阳的典故让我听听吧。”

徐文长也说:“奉孝啊,恩成公好容易来一次,别尽说气人的事,”

郭奉孝端起茶碗,猛灌了一口茶水才平定下来,突然,他一拍脑门,想起了一件事情,笑着对徐添道:“你看我,光顾去骂袁婊……袁世凯了,把正事忘了…今天我特意来为一个案子请教文长兄,——真是难判的一个案子啊!”

“怎么,还有你郭县长断不了的案子吗?”于继祖和徐添一下子来了兴趣:“快说来听听。”

“昨天,郑王庄的一个老太太来县府告状,说她的儿子把她的丈夫用棍子打死了。”郭奉孝说。

徐添不禁纳闷,问:“儿子杀死的不是他的亲爹吧?”

“是亲爹。老两口只有这一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他爹娘对他倒行孝,纵然如此,儿子还是同他爹娘分了家——按说在我们河阳一个儿子的人家是不分家的。分家后,儿子不知发了什么横财,富得流油;他爹的日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去年竟然是吃了上顿无下顿,连年也没有过好,向儿子要了几回钱,谁想儿子一个大子也不给他不说,还把他骂了出来!老汉穷极了铤而走险,正月初六后晌,老汉得知儿子外出喝酒,儿媳领着孙子回了娘家,就翻墙进入儿子家,从钱柜里偷偷拿了两吊钱,不想刚出屋门口就被喝酒回来的儿子发现了,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儿子没有认出父亲,操起一个门闩劈头就给了老汉一下,老汉当场气绝……”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案子,杀父是死罪,但是杀盗是无罪的,然而父即盗盗亦父确实无法量刑,三个人议论半晌也没有定论。

“杖杀。”旁边的徐焕突然说出两个字。众人一时都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就连坐在旁边的徐燃也错听成了“上茶”,他赶紧起身去给三个长辈倒茶。三个人都惊奇地看着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贤侄刚才说什么来着?”郭奉孝开口问徐焕。

“杖杀。”徐焕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但是他的父亲是盗贼啊?杀盗是无罪的。”郭奉孝辩解道。

“杀盗当然无罪,但观此人,家有珠玉盈箱,而父无隔夜之粮,其不孝极矣,丧心病狂,禽兽不如的东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故以不孝罪杖杀之。”

一番话让郭奉孝茅塞顿开,更让于继祖大吃一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长大后绝非凡夫俗子,看来人言非虚啊!

徐添却训斥道:“焕儿,我屡次教导你君子当以慈心为体,试想如果杖杀此人,他的妻儿何以为生?”

徐焕向父亲一揖,不慌不忙地说:“大人教训的极是——君子当以慈心为体,但是儿以为君子更应以天理为要。如此禽兽之徒,纵然留之,徒遗毒后代而已。”

“胡说,去厨房看看菜准备的怎么样了,这里哪有你乱发狂论的份?!”徐添训斥道。

徐焕向徐燃吐了吐舌头,拉起徐燃走了。

奇才啊!郭奉孝和于继祖在心里感叹。

因为过晌还要往回赶,所以他们三人中午没有多饮酒,饭后三个人又聊了一会,感到意犹未尽的时候,于广源从他的舅家匆匆赶来,于继祖告别了徐郭二人,上车而去。徐添和郭奉孝目送到看不见了才罢。

郭奉孝回县衙后,第二天就将杀父之子乱棍打死。所写判词和徐焕所说几无二致,河阳人对郭县长一片赞扬之声,岂不知这个主意是出自一个九岁孩子之口!

于继祖原本打算正月十六回省城,城里徐家派人传过话来,如果于老爷不愿意坐火车的话,徐家可以随时用汽车送他们回省城。但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上,于继祖刚刚从外面看灯看烟花回来,就看见孟昭和的大儿子孟宪仁在前厅等他。

看到于继祖进屋,宪仁唯唯诺诺地对继祖说:“老爷爷,我舅明日要来给我们弟兄三个分家,我想请您去给站站场。”

父亲去世后,弟兄们马上分家,这在凤鸣村已经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有很多人家甚至在父亲健在的时候就已经把家分开了。凤鸣村分家的套路是先请本姓的族长出面主持,然后再请亲娘舅过来具体策划,另外还要亲支近派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来做见证人,分好后请一个人执笔写下分家文书,一式几份,以此为证不得反悔。

于继祖知道孟宪仁这弟兄几个的家是最难分的。宪仁的生身母亲早逝,继母来孟家后又生了宪义、宪礼两个儿子。宪仁比两个兄弟大七八岁,他只上了三年私塾就下来帮父亲干活了。农忙的时候,他和父亲起早贪黑种着八九亩地;地里没有活的时候,他和父亲赶着一辆骡子车帮人拉脚。省吃俭用,拼死拼活,到如今把家业扩大到二十亩地、三栋房子、两辆马车的地步。

孟宪仁的继母姓李,是周里镇周里村人。李氏是一个相貌与心眼差距最大的一个人,她相貌百里挑一,但是毫无心计,为闺女时人就送她外号“傻大嫚”。李氏说话往往开口千言,离题万里,桑树打一棍,柳树去了皮。丈夫孟昭和忙于生计,没有时间教育她所生的两个儿子,她更是只管生不管教,两个儿子不免都有了纨绔的习气。孟宪仁之所以要于继祖去站场是怕他的继母舅把家分得太偏,于继祖当然知道宪仁的心思,他一向喜欢宪仁的老实能干,所以马上答应下来。

正月十六那天,孟宪仁家热闹非常,本族的族长孟昭初、孟宪仁的叔叔孟昭顺、宪义和宪礼的亲娘舅李百寿、于继祖、写分家文书的于宪忠、还有本家的几个亲支近派也过来了。

照例先有老族长孟昭初先发话:“老少爷们们,今日我们几个人来给宪仁他弟兄三个分家,大家先商量商量,拿出一个大体的章程。”接着面向在里屋坐着的昭和老伴,问:“老嫂子,你有没事要交代一下?”

昭和老伴一生只管吃喝拉撒,闲事不问的人,听到孟昭初问她,马上说:“没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

其实在这个场合,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多嘴多舌,照例是亲娘舅先打头一炮。李百寿的心眼可比他姐姐瓷实多了,他一向是个别人在前面干活他在后面挑毛病的主,别人谁敢先开腔!所以场面极其尴尬。

孟昭初看看没有人说话,只好对李百寿说:“大兄弟,还是你先拿出个章程吧?”

李百寿早已经在家把谱打得清清楚楚了,所以稍微客套了几句就开了言:“我的看法是把家产一分四份,我姐、宪仁、宪义、宪礼人各一份,房屋共有三栋,他们弟兄三个一人一栋,我姐愿意跟谁一块住由她自己决定。”

听到这里,在座的人都明白了李百寿的用心了:宪仁的继母——一个孤老婆子——也占一份家产,分家后她一定会靠着一个儿子住,并且她当然会和自己的亲儿子一块住,这不是明摆着偏向他的亲外甥吗?但是别人也无法反驳他的意见。因为一旦有人站出来说这种分法不公,那么李百寿肯定会说,好,这种分法不公,那么你拿出一个公平的分法。

看到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李百寿继续往下说:“田地共有二十二大亩,均分成四份;家中存粮一分为四——待会儿我们去过秤;马车一套为一份共两份,两头牛顶一套马车,他们哥三个一人一份,我姐姐不要这些,但是得用五百吊钱顶;另外的锨镢二叉子盘子碗锅所有杂物一律分成三份,不足的用钱找平。我知道家里这几年买房子置地花了不少钱,所剩的也不多,就留给我姐姐养老吧。”

一番慷慨陈词,看起来是很讲情理的样子,实际上处处透着偏向:分家后母亲靠着谁住谁的日子立马阔起来,而继母是不会跟着宪仁过的!但是百善孝为先,孟宪仁不能站出来说李百寿分得不合理。

于继祖虽然和昭和关系不错,但是毕竟是外姓之人,不好说什么,其他人却都指望他开口呢,看到他不说话,没有人愿意出来说句公道话。犹豫了好一大阵子,于继祖终于开口说:“他大舅,昭和的这份家业是昭和和老大宪仁起早贪黑创下的,你看是不是要多给他点钱找补找补呢?”

李百寿成竹在胸,马上回道:“表爷说得很对,但是反过来说,谁家里的老大不多吃点屈呢?”话说到这个份上,继祖只好哑然,别人再没有吭声的了……

于继祖看了看孟宪仁,宪仁向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孩子啊!”于继祖在心里感叹。

宪仁在家准备了一桌酒菜留下分家的众人吃了午饭。吃完饭后,大伙把粮食过秤,把田地一分四份,然后按照年龄从小到大挑选牲口、家什、粮食、田地等。宪义、宪礼弟兄两个一人选了一驾马车,把两头牛留给了宪仁。到傍晚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分得停停当当,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了,那就是让昭和老伴选择跟谁住在一起。

李百寿请出他的姐姐,老族长孟昭初向她说了说分家的方法与经过,李氏点头认可。因为分家的结果要写入文书,所以需要她马上定下来跟谁住在一起。

“我当然跟老大住在一起了。”李氏毫不犹豫地说。李百寿以为姐姐口里的“老大”是指她亲生儿子的老大孟宪义,就连忙说:“那好,宪义啊,你娘愿意跟你住在一起,你要好好孝顺啊!”不独李百寿,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孟宪仁也都认为李氏口中的“老大”是指她的亲生儿子孟宪义。

谁知,李氏狠狠地剜了她兄弟一眼,说:“不会说话你就少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李百寿的脸通地红了,众人这才明白李氏要跟孟宪仁一块住!孟昭初对着在一边愣愣怔怔的孟宪仁大声道:“宪仁啊,你娘要跟着你过,你要好好孝敬她啊!”

孟宪仁一下子回过神来,朝着继母李氏扑通跪倒在地,哭着道:“娘啊,这样的话亏了我两个兄弟了,你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要,只要你能跟我一块过,什么都有了啊!”随即泪下如雨,旁边的人也都眼含热泪。

李百寿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再看看自己的两个亲外甥面如死灰,李百寿的心里感觉到如同吃了狗屎一样窝囊——自己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自己的亲姐姐临阵倒戈。哑巴吃黄连,有口也难言啊!不但现在赚了个没脸,而且留下了两个亲外甥怪罪自己的把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他恨不能自己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正在懊丧不已时,孟宪仁哭着对他说:“大舅哎,我娘的东西我不能全要,你还是给我们弟兄三个分开吧!”

世上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小辱不肯放下惹起大辱倒罢。李百寿其实刚刚在众人面前赚了个没脸,尤其是他把孟宪义认作老大不但犯了众怒,还被亲姐姐当面抢白了一顿,应该是老实点了,谁知孟宪仁的话又使他看到了挽回局势的一点希望。他向于继祖看去,于继祖一声不吭,随手把茶杯里的一点残渣倒掉。李百寿还不死心,又看孟昭初,孟昭初连正眼也不瞧他。

事到于今只好自说自话:“不用重分了,大外甥,先让你娘跟你一起过。”一个“先”字使得孟昭初不愿意了,黑着脸说:“他大舅啊,外甥的钱再多也不是你的!”一句话说得李百寿脸红到脖子根。

据说李百寿晚上往回走的时候,一路上嘟囔着一句话:“他娘了个屄,使反了眼针,使反了眼针。”从那时起,南里北庄就留下了一条歇后语:李百寿分家——使反了眼针。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氏老太太的这一选择是多么的明智啊!

此后在很长的时间内,凤鸣村人都在讲述这个故事,并且代代口耳相传使其有了传奇的色彩。直到今天,人们说起这件事来也是津津有味、滔滔不绝。

从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十六,赵小舟心情很好,心情好的原因就是她每天都能逗着小孩子玩。她和于广源媳妇朝夕相处,刚刚两周岁的于昭雪和刚刚四周岁的于昭楚都正是最逗人的时候,六岁的于昭秦虽然有点知道害羞了,但是也是每天围绕在小舟的身边,三个孩子“奶奶,奶奶,奶奶”不停地喊她,使得小舟有了一种儿孙绕膝的幸福感。过完了月子的广源媳妇下炕干活了,里里外外,针头线脑,天井灶头忙个不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事都不用两个婆婆操心动手,从来没有尝到天伦之乐的小舟可以尽情地哄孩子玩。

每当看到三个孩子都在场的时候,她就拿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对他们说:“待会儿我把你们弟弟卖了给你们买糖吃吧。”三个孩子一听就慌了,赶紧跑到炕上团团把他们的小弟弟围住,生怕被人卖了。

有一天她又这样吓唬三个孩子,李氏在旁边笑着说:“娘,我看你把湘儿带走吧,他就是待见你。”小舟起初以为李氏只是客套客套,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有一天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炕上的时候,李氏掀起衣服给她看,小舟看到李氏的两个奶头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才相信李氏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小舟知道乡下没有奶粉麦乳精之类的东西,李氏的痛苦可想而知。

她当然愿意带着这个孩子回省城。这个孩子每当见到小舟,眼睛立即睁大了,乌黑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她,眼睛里全是笑模样,他的这个样子对于小舟来说有极大的杀伤力,每当这时侯,小舟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他一个人。有一天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李氏的意思对于继祖说了,继祖也觉得这是个好事情。

正月十七那天,于继祖把于广源叫到王氏的房间,对王氏和广源说了这件事情,并且于继祖说小舟的大嫂正在算计着让小舟抱养自己的儿子,其用心不言而喻,如果把湘儿抱回去就可以让小舟的大嫂子彻底死了这份心。

广源和他娘起初是不太情愿,但是前后左右地想想也就答应了。

待要走,三六九。凤鸣村人无论是出门做买卖还是探亲都习惯选三六九的日子,于继祖和赵小舟也把回省城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九。

“接风饺子送行面”,正月十九清早,全家人一起吃过鸡汤面条之后,徐家的汽车就到了。开车的是一个中年司机,车上坐着老夏。下车后老夏向继祖全家拜了晚年,于广源又领着两个儿子给夏掌柜磕了个头权当拜年。

李氏刚刚给孩子喂完最后一次奶,孩子此时呼呼大睡,赵小舟知道这一睡两个时辰不会醒来。

小舟用一床小厚被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无价之宝。其他三个孩子眼看弟弟被奶奶抱走了却无能为力,个个眼里噙着泪花,李氏不停地在哄他们:“奶奶抱去玩几天就送回来的。”

于继祖等人上了汽车,赵小舟和于继祖探出头来,向着站在大门口的王氏和于广源等人说道:“外面冷,你们快回屋去吧。”又对着黑压压一片送行的村民拱拱手,道:“父老乡亲们,继祖谢谢你们了,都请回吧!”回过头来,继祖脸上两行清泪倾泻而出。小舟更是泪流满面。

“向南,走龙吟河。”于继祖对司机说。

龙吟河依然是冰天雪地,但是气温比来时暖和多了,河面上,一大群孩子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冰上游戏,一如几十年前的于继祖和他的伙伴们。

一到龙吟河大堤,于继祖照样要汽车停下来让他下去慢慢步行。汽车开过河去停在南岸等着他,在河面上玩耍的孩子一看到汽车就像看到了奇景,纷纷跑到石板桥边看热闹,里面的大部分人认识于继祖,年龄稍大一些的都羞羞怯怯地叫“老爷爷”,于继祖摸出身上的银元一人一块分给了他们。那些年龄小的不干了,也顾不得害羞了,也都跑过来喊“老爷爷”。于继祖身上的钱全部分光了还不够,看到那几个没有得到钱的孩子闷闷不乐的样子,继祖有些不忍,就把他们带到汽车跟前向赵小舟要了几块银元打发了他们。

“于老爷真是大方,您刚才分的那些钱可以置一亩好地了。”司机感叹道。

汽车开出很远很远了,于继祖还是频频回头看着家乡的这条河,他实在是太喜欢这条河了呀!

不知此去,还能不能再次见到这条梦中的长河?于继祖突然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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